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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年的年末——已经末到了头、第二天就是新的一年。我和很久不见、在马来西亚的家乡也没有见成面的朋友,坐高铁到杭州,来到西湖西岸的飞来峰与北高峰之间的灵隐山麓中的灵隐寺,拜佛祈福。我本身没有宗教信仰,但家里供奉观世音菩萨,所以也会跟着爸爸上香敬拜。来到寺院,我也怀着敬意一路上山。一棵白梅开在路口,微风一过,花瓣就飘落下来,江南千年古刹宛若仙境,不似人间。 灵隐何年寺,青山向此开。 杭州四季的风景都好,和北方的冬天比起来这里温暖又明亮。一路上有电瓶车拉客,上山只要5分钟,但我们还是决定跟着指示牌沿路走上去。步道上落着零零散散的梧桐叶,树上也有,因为不太冷,所以没有全部凋零。学生票半价,感恩佛菩萨。入寺的人潮把我们挤得三步一个踉跄,我几乎看到眼前有成千上万个等待祈求的心愿涌入寺院中,等着让佛菩萨一一知晓。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也是其中一员,心里还只是想着去吃传说中灵隐寺里好吃的素面,再买几个祈福袋送亲朋好友。也许是天气的缘故,也许还有亲民的票价,不强制的香火钱……也许是缘分,灵隐寺是我少有能发自内心地生欢喜的寺院。 进至寺中,总算宽敞了一点。寺墙上镌刻着的心经全文,兴许是年代久远,从“观自在菩萨”几个字起,都已经模糊斑驳了。大殿外的香炉大概可以烧掉一些人们的烦恼,许下的愿望和寺庙中的香火一起升起来,连成一片云,慢慢地飘到山外。我和朋友先去排了长长的队去领取祈福印章,进入职场的他们要了锦鲤,还在读书的我要了麒麟。人太多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跟盖章的居士道谢,印着一只蓝色麒麟的祈福卡片就被塞到了我的手中,同时被排队的人群挤出了队伍。 我们等着殿内有空余时去上香,就坐在了大殿外的长廊上歇脚。听着殿内传出的阵阵钟声,看着手里的祈福卡,我不禁又想,这世上真的有佛吗?长廊左侧就是大殿前的草坡,春天虽然还远,但江南的冬风慈悲,新一轮的草芽已经在几棵硕大古老的梧桐树的庇护下长了起来。一位大约是管理香客事务的师父背着手站在草坡中央,远远看着脚下的人潮在寺中翻涌。我们正默默看着这充满禅意的风景,一片祥和静谧中却突然翻起疾风,吹动云一样的树影,吹起师父泛白的粗布僧袍,吹落半树梧桐叶,像一场洋洋洒洒的雨。 这侠气与禅意交织的绝景就在风起的弹指间永远的过去了,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心生赞叹,风就停止,空中也没有飞舞的梧桐叶了。霎那间,我一边遗憾没来得及拿起手机拍下这一绝的风景,一边感到内心被吹起一阵涟漪,或说更像被丢入一颗石子,出于逃避而隔置在内心深处的烦恼浮上水面。刚刚的场景像一击清脆的磬声,作为我原本走马观花的祈福之行的一个转念的契子。 那么,我要好好思考我的所求,和我所求的对象——如果真的有佛——我问,甚至带着一点质问——如果有佛,祂在我坎坷的人生里,为什么不帮我呢?佛菩萨你看这里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的人生都不得圆满,香火飞起来的烟云多么浓…… 草坡上,师父没有动,一直静静站在那。风止,我的困顿却未散,还等着入殿跪拜,跟佛祖诉说我无边无尽的烦恼。 我站在佛前,合十顶礼。 “佛菩萨,我是邱然。” 是的我是邱然,佛菩萨您慈悲,求求您千万别保佑错人了。 “我向您祈求学业有成,绩点更高点,可以吗?” 我问佛菩萨,但我当然知道泥塑的佛像根本不可能开口回答我。 “我自己也会努力的,争取考试前把每门课教授给的所有文献都看完吧。”于是我自问自答。 “我向您祈求文笔多多进益,佛祖您看好吗?我一定会多看书,勤动笔。” 我自问自答。 接着我非常贪婪地向佛菩萨祈求了我最想要的一些人间本来该有的圆满,却没有答案。这些不完整所带来的之后的连锁反应,之后更多的不圆满——佛前就不打诳语了,我放不下,也看不开。 我没有被自己回答,泥塑的佛像也不可能突然开口给我说法开示。我不再求什么了,默默站了一会儿平复心绪,给佛菩萨鞠躬顶礼,退出殿外去找朋友会合。从大殿出来,那片草坡的落叶已经扫净,师父也不站在那里了,空余下一个依然有着无尽烦恼的我。 不用多说,佛菩萨不会用几个愿望交换我的香火,无论是从是否有寄希望于客观事实上不存在的个体的必要的角度讲,还是从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宏愿本心上想,这事我都是同意的。我不知道拨开香火的浓浓烟云是否就能看到我的前途,我也不觉得区区一炷香就能换来佛菩萨和神明的帮助。但我站在殿里向祂们诉说愿望的时候,接下来一年该做的事,该解的心结,都慢慢梳理成句,逐字念出。 我能看到自己就好。这已然很难得了。 问命数,不能改变的事情就让它暂且随风散去,偶尔烦恼就让自己烦恼一下也就算了!求学业,求事业,佛菩萨不渡懒鬼,还在大学就好好读书,相信禄在其中矣。中学的时候胡乱作诗,写过一句“向佛借一盏青灯,送给凿壁偷光的人”当时无心之语倒很有趣,现在就此契机说给又大了一岁的自己。有时不得不说唯心唯物之辩真不能分得那么开,虽然佛从来就不是我的信仰,但我也在和灵隐寺的佛缘中有了方向。 佛菩萨,教我观自在。 拜完佛,就和朋友说说笑笑去往寺院大门右侧的十方苑面馆了。感恩灵隐寺让我吃上了至今为止我吃过的最好的斋面!店里最有名的斋面是罗汉面,20元人民币一大碗,面条劲道分量足。配料会根据时节而搭配烹饪,我们这一次吃上了青菜、木耳、菌菇,这样做出来的汤底香甜鲜咸,来到十方苑的香客们无不捧碗尽饮。茶足饭饱后,我们就辞别灵隐寺,下山去了。 下山时,旅游车的服务根本不值那个价,我很生气。 我仍是个俗人。 相关文章: 邱然/在路上 邱然/给历史以老去的一粒灰尘 邱然/当潮汐温柔地涌起
14小时前
这是一个郁闷的上班天早上,以为Monday blue之后的星期二不会太蓝,却被邮箱里排山倒海的邮件搞得我怨声载道。 林忆莲的〈默读伤悲〉从耳机中响起,当这首歌还是首新歌的时候,我仍然是在夜市里帮母亲开档卖糕和卖菜的年纪。在没有智能手机、电脑网络也不见得发达的年代,夜市是人们生活中相当重要的部分,里面卖着很多传统夜市该有的传统记忆,逛夜市是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消遣。 母亲的档口在街头转弯处,一旁是有着很多光碟和卡带,售卖音乐的小货车。小货车与母亲的小档口毗邻十多年,融洽的关系甚至让母亲愿意划出一部分的地方给过量的光碟。我总是边回避过路同学们的眼光,边让音乐沉静思维,尽管正播着的可能是Beyond的摇滚乐,我都有办法让自己像鸵鸟一样,借着手上的《少年》杂志,假装自己不是草根。 某天载满CD和卡带的小货车被另外一辆小货车取而代之,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停泊在我们小菜档旁,再下来一对张扬的情侣,摆卖性感内衣裤。总是亲身充当自家货品模特儿的性感背心女郎,用一排排的阿嫲内裤加大量的深褐色内衣筑起了楚河汉界,我觉得他们是比较霸气四射的西楚霸王。转角处较为低洼,因此我每天坐着拍苍蝇的时候抬头就见土里土气的内衣裤,有一种被夜色、被人群还有被满满的深褐色淹没的呐喊,无声呐喊。 西楚霸王逐渐侵略刘邦的领地,刘邦始终隐忍,但当母亲小小的领地越来越小,她小小的心恍如被一夜大雨灌溉漫溢的乌江,滔滔大江终究破堤而出。于是刘邦与西楚霸王展开了世纪大战,腥风血雨清洗这个热闹的夜市,项羽刘邦之风头一时无两,成为大众茶余饭后除了逛夜市外的另一大是非消遣。 最激烈的战争爆发之时,我嘴里正哼着〈默读伤悲〉,在第一声兵戈交接响起之际,我只有不知所措的看着刘项二人的唇舌之战。母亲虽然理直气壮奈何只有孤军作战,虽然我就站在后头却颇有想劝她息事宁人之感,可能领土大小之于我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甚至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充满嘲讽及轻视的熟悉面孔而在心中哀号连连。战事的最后有了一个很戏剧性加闹剧式的结尾,母亲一愤之下叫来了两个警察,她用极之蹩脚的马来语勉强传达了战事的来龙去脉。我站在一旁,听见在我认知中具有相当崇高及英勇形象的警察跟那对情侣说,母亲不过是一介粗人,难以劝诫,年轻人较懂得道理,要他们委屈点别跟母亲计较。我深知母亲要是听明白了肯定又有所不忿,虽然官方将道理颠倒来说,但对于当时的我,战事能平就算天大的喜讯了,因而选择了沉默,沉默本就是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景下的选择。 母亲出生在极贫穷的年代,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她是其中一个被送出去的小孩,在没有避孕观念的社会总是有许多同样的悲歌。她成为了某个小康家庭的养女,有一对挺好的养父母,好多的兄弟姐妹即实质意义上的少爷小姐们,最重要的,是那个家庭里最年长最霸气的祖母。那是一个务农及养猪的家庭,所有的家事及猪只的吃喝拉撒,都靠她一手打点。每天清晨要到芭地去砍香蕉桐,拖回厨房切块熬煮,带到猪圈喂养,再给它们洗澡,忙完这些再开始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每个晚上给老祖母捶背按摩,困得不行打个盹就得被捏一把。这种披星戴月无时尽的生活,对于一个小女孩生理上所造成的极度疲惫加上可怕的祖母所施的虐待,都是这个年代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伤害,她左耳失聪,也是小时候被那位祖母甩了一个耳光所致。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之后她的婚姻也是不能自主地嫁给了我父亲,父亲是农夫,绝对传统的大男人,喜欢抽烟喝酒,不爱给家用。他们的婚姻离幸福很远很远,小时候我看见他们动口又动手之际,就知道了这个事实。 我从小就很不理解母亲的执拗脾气,也很怕呆在家里面对他们互相折磨的婚姻。然而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当〈默读伤悲〉再度响起,夜市的记忆被重新召唤,我终于发现母亲小小世界里的那些小小心眼,其实已经是她的全部。 相关文章: 我与那个小宇宙的平行时光/米西罗(峇六拜) 戴晓珊/且一不足 区秀屏/话你知啊,旧阵时嗰度……
5天前
让我忽然想起源伯的,是电影《伸冤人3》(The Equalizer 3 ),电影的剧情讲述罗伯特麦考为了伸张正义和保护朋友,对恶势力展开反击和杀戮。 源伯是父亲的朋友,比父亲年长4岁。 我不喜欢源伯。源伯的五官轮廓粗犷,说话时粗声粗气,态度强悍,像爱招惹麻烦的公牛,初初见他那时便直觉这人浑身上下显现浓烈的江湖味道。 听母亲说,源伯偶尔拎几瓶啤酒来家里找父亲倾诉,不时重提他那些陈年轶事。同样的事被复述几十年,已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儿,父亲却依旧耐心聆听。母亲说若换是她,可就没这般好性子。有个晚上源伯喝多了,父亲担心他酒醉驾驶,于是挪出房间让他睡,源伯半夜起身吐了满地污浊,母亲觉得恶心反胃,支使父亲去收拾。母亲隔天打电话跟我抱怨,惹得我更不喜欢源伯。 在源伯面前我称呼他源伯,可私底下或父亲面前,却直呼他名字。奇怪的是,父亲原是遵礼数的人,对此事却从未喝止。仿如得到默许,我更肆无忌惮,但凡说到源伯的事,几乎不留情面批评。 母亲还说,源伯平日里也常去父亲的裁缝店挨着闲聊,一聊便大半天。有一次我回乡探望父母,甫跨进店里,母亲便给我打眼色示意。源伯也在。我当着父亲的面喊源伯一声,礼貌上算打过招呼,之后快步凑近母亲身旁。 母亲在用铁锤敲凿子开扣眼,我一边和母亲呢喃细语,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源伯。 源伯穿着一件有领短袖衬衫,他虽有点小肚腩却不胖,那衬衫略显宽松,大花图案繁杂凌乱,仿似没人护着生长的无名野花,设计过时又显老气。左胸襟的口袋鼓鼓的,一支圆珠笔和一本小记事簿像是永远插在那里,簿子的左右上角外露在口袋上方,有明显的折痕,我之前见过源伯从簿子内页哗啦啦地翻出十几张名片,仿若有心又似无意地抖出一些心事。那口袋因长期收纳而变形,衬衫左边无助地往下垂,分明承受不住口袋中过多的重量。 我从没看过源伯把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那条深色西裤总是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右边的裤袋也是沉甸甸的,却看不出装了什么。我想到那腰带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来支撑,想着都觉得累,快喘不过气来。 源伯坐在圆凳子上,左脚踩地,右脚踝架在左腿的膝盖上,两只手捉着右小腿外侧,下巴微收,弓背弯腰,时而往后拉伸,时而向前倾斜,看起来拘谨。也有好几回,源伯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也许心态不端正,又或者做错了什么事。 我想,倘若源伯真是混过江湖之人,他应当识得察言观色,揣摩他人心意。果然,源伯好像看出我不喜欢他,那天借故早早离去。 父亲向来以礼待客,周全细致,但源伯离开时,父亲除了嘴皮上哦哦回应着,并没有起身送他,不见半点殷勤。父亲的双脚在电动针车踏板上咯噔咯噔前后摆动,目光专注着压脚下的布料,两只手熟练地不断引导和推送,似无意又有意地冷落源伯。我见父亲对待源伯不即不离,就大概猜到父亲为何纵容我私底下直呼源伯的名字了。 可能相识多年而早有共识,源伯对父亲的态度看来并不在意,兀自转过身子骑上老残电单车,系好头盔后启动引擎,嘟嘟嘟地自行远去。 源伯走后,父亲继续手头上的工作,未几又和我说了些源伯的事。缝纫操作时,马达发出让人急躁的嗡嗡声响,父亲应早已习以为常,总能即时调整心境,说话时语气往常般平和,边说边工作。 源伯年轻时曾漂洋过海去日本当钢铁熔炼炉工人。工厂里有人招揽他和几个同乡加入黑帮,他们抵死不肯,于是经常受到那人的欺负和胁迫,据说源伯曾被滚烫的热水往脸上泼。某个冬夜里,适逢源伯值班,恰巧那人抵挡不了酷寒而趋近高温的熔炼炉取暖,源伯见四周无人,心一横,手一推,毫不犹豫地把那人直接推进熔炼炉。只听见一声“咻”,短短十几秒人就没了。 真的,假的?这是谋杀呐。源伯竟毫无顾虑地把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父亲,就不怕父亲去告发他? 母亲禁不住插嘴,说源伯是“大炮仙”,他的话不可信。 我也曾质疑源伯杀人事件的真实性。然而这件事姑且不论真假,估计已过了法定讼诉时效期限,早已不存在刑事追究责任,再者事件发生在国外,追查起来实则煞费功夫。 “爸,他不是好人,早叫您少跟他来往。”我瞪着父亲说。 这时,父亲突然抬头,双眉上扬,原本深刻的额纹瞬间被挤压,一条条横行的波浪般轩然涌起。父亲把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稍微调整,冷冷地瞅着我。我见父亲的嘴角轻轻抽搐,似有话要说,可终究没说出口,片刻又低头接着工作。不知为何,父亲那样的表情让人疑惑而生畏,我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已然不敢再说下去。 后来在冠状病毒病防疫期间,源伯病逝,享年八十有四。政府的规定中,操办丧事需限时悼念及限制拜祭人数,许多人对于参加丧礼能免则免,可父亲二话不说,一人骑着电单车赶了近50公里路去吊唁。 话说回去,当《伸冤人3》里的老医生问受枪伤的罗伯特麦考是好人还是坏人时,罗伯特麦考回答说他不知道。 源伯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世上之事看似非白即黑,非善即恶,但在生命的对战中往往出现灰色地带,其实未必都有答案。 源伯去世后某天,我问父亲是否真信源伯杀人。父亲那冷静的表情依旧,先是用力地“哼”了一声,感觉是故意的。一声压抑的喷鼻息之后,父亲仍然不说话,不过嘴角多了一丝吊诡的笑意,仿佛在嘲笑我不经世,没蹚过江湖水。 相关文章: 叶思杏/逆水行舟 叶思杏/梦的练习 叶思杏/驱猫的人
5天前
晚上8点,夜凉如水。 我穿着一件早上出门时顺手拿过来的加厚版黑色外套,手指下意识地玩转着无印良品的多功能三色原子笔,坐在56号的位子上待命。 偌大的视听室,56号位子卡在不上不下的中间带,上面挺多人,下面也挺多人的。 我的左边有人,右边也有人,大家隔了不大不小的一段距离,看得见彼此脸上的神色,但看不见彼此落笔的答案。 这样一个庄重的时候也不乏交头接耳的热闹。但我想这是不可抗力的,场景安排得不适当,大家也都是成年人了,显然校规校训什么的已经起不了威慑的作用。哈,我说真的,年轻人熬夜到早晨5点都不曾怕死,这点擦边的事情根本没在怕的啦。 倒计时开始了,我收回注视众人的目光,按下原子笔黑色的那头,开始在脑子里翻箱倒柜,企图把前几天一股脑丢进去的资讯又一股脑地丢出来。用“丢”再合适不过了,这是唯一一个使我在有限的时间里呈现信息量最大化的方式,已经顾不上看官的阅读体验良好与否了,我只能不停地写。 书,是笔的使命。奋笔疾书,是文科生的宿命。我给予笔春蚕到死的自豪感,把它用到断墨;笔也纵容我胡编乱造的无厘头,把手磨至茧出。 “请考生停止作答。我重复,请考生停止作答。” 我听话地放下了那支笔,它还没有断墨,而这已经是这个学期的第四门,也是最后一门考试了,它竟然还没有断墨。 我想起来SPM断墨的那十几支笔,几乎每考一门就会报废一支。当时我还是一个理科生,算算数、解解答,处在人生的知识巅峰,见题拆题,很是容易。 不过几年时间,进大学后,我就几乎是把所有中学时期学过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 这最后一门考试是古典戏曲,落在了西方情人节的这一天。考试结束后,大家鱼贯地从狭窄的视听室门口走出去。夜深了,但我们不见疲惫,都在为考完试而高兴。 这一个学期结束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今天。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杜丽娘一定已经见到情人。 【方路点评】 以学校考试、上考场为场景,奋笔疾书,给予笔春蚕到死的自豪感,写出了成长中面对每一场考试的体会,最后一门古典戏曲考试落在情人节,仿佛《牡丹亭》的杜丽娘见到情人。文字稳健。
1星期前
我一向很少女性朋友缘。 高中念的是理科班,班上只有10位女同学。大学念的是土木工程系,班上4年没有女生。我们的理工大学当年学生共三千多人,女生不到150位,人称和尚学校,大概离事实不远。 投身建筑工程界,除了在公司内的会计和人事部员工之外,其他都是男同事。在工地上更清一色是男人,连分包商和外劳,到找不到一个女工。所以我被锻炼得充满阳刚的气质,身上尽是男人味, 散发Giorgio Armani气息。 真要说的话,整个中学6年的时间里,唯一算得上要好的女同学,就只有同级不同班的E了。可E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更像是兄弟。 E和我一样来自贫苦的劳工家庭,上一辈都是在战争和贫穷下的牺牲者,没有机会念到什么书,所以在那个工作机会不多的年代也无法寻得多好的工作,只能做蓝领或黑手。 可她比我更不幸的是,需要承受很多家庭上的压力,背负很多能力之外的生活负担,经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不愉快成长经验,还有一些刺心的语言暴力,也许这都是她注定难逃的宿命。所以她信主,从原生家庭的信仰中独自走出来,这样才觉得有一种重生的力量,让她可以走下去,可以走得更远。 她在高三最后一年还剩下一个学期就辍学了。 停学两个月前,她拿了一张据说是自己最喜欢的个人照送给我,要我好好收藏。我把照片收下,还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深怕弄出折痕,破坏了它的美和完整。 当时我没有多想她的用意。照片里的人带着甜美的微笑,确实很美。 就这样一直完好地保留着。 然后她对我说不想念书了,想出去工作赚钱。那时以为她说说而已,因为她经常会说一些像认真又像漫不经心的话,很无厘头,我就当她说的是傻话,久了习惯了,就只是说着玩,反正也不会真那样做的啦,我想。 后来她真的没有来学校上课,是过了一个多礼拜听同学说起我才知道。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做出这决定,这是最好的选择吗?将来会不会后悔?多两个月就毕业了,就有一张高中毕业证书,不是比一无所有好吗?她说过她的未来不需要那一张毕业证书,她的能力不需要那张证书来证明。 我不会回答。我有什么能力回答呢? 我也没有能力去找她回校上课,我哪有那么大的说服力。 也许她觉得这个时候需要出来赚钱养自己,不可以靠别人也没有人可靠。 毕业时我们分发到毕业特刊,才发现她在毕业特刊上的感言是我写的。当时她叫我帮她写感言,我以为只是开玩笑,就随便在她的笔记本上写几个字,没想到她就当是自己的感言,被印了出来。当初如果知道她是认真的,我会帮她写得更好。后来我常这么想。 毕业后我们每一个月总会见一次面,大多在周末。她在一家有规模的家电公司当销售员,穿着很正式,裁剪得体的套装制服,加外套,高跟鞋。适当的化妆在她原就漂亮的脸上,感觉她突然长大很多,看起来比我成熟,到她的公司去找她,表面上我更像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人,幼稚,邋遢,有点卑微。 等她晚上8点左右下班,有时会去吃点简单的食物才送她回家。那时刚毕业我没什么钱,她的薪水要交给父母养家并不松动,所以我们大都只是到大排档吃最经济的炒面,两块钱两个人就吃饱了,连饮料都省下。 送她回家。她租的房子在龙蛇杂混的半山芭店屋一带,是楼上的一间小房间。相信是租金便宜,也靠近上班的地方。但这地区感觉并不太安全,难免担心她的出入,但她总是比我更放心自己。在大都市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吗?她说。 这是不是由于小时候住在平民区的经历,所以不把别人认为的危险放在眼里,她已经懂得保护自己,已经懂得如何在浑浊的环境中保持清醒。这样想,心里就好过一些。 后来我打算到台湾念书。 记得当时告诉她我要去台湾念书,也不过是一件很轻描淡写的事。她听后并没有给我大大的拥抱,没有什么衷心美好的祝福,也没有流露怎么喜悦的神情,仿佛就是出门一段时间,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是少年,还是当初那个彼此熟悉的人。 那时或许她想的是,念大学是为了以后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赚更多的钱,而过好一点的生活。应该不会想到中学不再是起码教育的终点,大学是为了追求更高深的知识,是为了完成自我人格的塑造……这么形而上的想法,甚至连我自己都可能不这么认为。 所以我们没有留下联络地址,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电邮没有脸书,以为在我念完书回来的时候,还是可以回到老地方找她,再一起去吃廉价的食物,说一些这期间的经历,说一些废话,还会一起走一段很长的人生路…… 4年后回来,她原来工作的公司还在,但她已离职。有同学说她已结婚,并移居国外,但从来没有得到证实。她也从来没有在同学的聚会出现过,也没有出席过学校的任何活动,更没有和任何同学有过接触,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所以听到她已结婚,对我来说反而心怀一份祝福,希望她从此会过得更好,有一个好家庭,有一个疼爱她的男人,做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生活幸福。 一个曾经熟悉的人,从此走出了自己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我还会常回想起中学念书的那段日子。 我们曾一起逛街,就纯粹走在街上看看百货公司的橱窗和摆设,因为我们都没有钱买东西,心里当然会羡慕那些漂亮的衣服,装饰甚至玩具,但那和我们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距离,和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的金钱现实。 由于我们都没有多少零用钱,坐巴士出门如果坐到下一站要两毛钱,我们会在上一站只要一毛钱的地方下车走过去,只为了节省那一毛钱。 如果我们口渴,那时比较便宜的是凉粉雪水,一杯5分钱,两个人都有钱的话就买两杯,不够钱的话,就只买一杯,我喝或者她喝,或一个人喝一半,有时候也两个人都不喝。 有几次出游,坐蛮远的巴士去找住在郊外的同学,其实没什么目的,就只为了坐一趟一个多小时的巴士,离开城市一个下午,见了同学也顶多喝一杯凉粉雪或豆浆水,就回来了。那时没有那么多快餐店,有餐馆我们也吃不起,在郊区随意沿着店屋骑楼走几条街,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景物可观,对我们来说也就是逛街的意义了。 记忆中我们看过几场电影,那么久远的事,记忆其实已不可靠。但记忆犹深的是,看电影也是买最廉价的戏票,买不起零食,就为了看一场认为好看的电影,别无其他。 她是漂亮的,所以向来有很多不同班或不同级的男同学会对她示好,那些向她示好的男同学,不时会请她吃东西,送小礼物,开车载送上学放学,她对我说其实那些都不是她喜欢的人。但她不会拒绝人家的好意,这样大家也可以保持一个开心的距离,也不会有伤害。 在我念完大学回来,很快就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然后成家,然后小孩出世。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确实没有想起过她,忙碌的工作和家庭,让我无暇兼顾现实以外的人事。说起来,不只是她,很多同学朋友在某一段年龄,大家都疏于联络。 那时我以为人生所努力追求的目标,就是一份安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买房买车,娶妻生子……这些人生的大志,在我30岁以前都做到了。 我一直努力工作,要求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做得更好。我努力赚钱,因为我认为只有稳定的生活,才有可能去实现人生的金字塔。 然后可以给儿女最好的物质生活,优良的居住环境,受良好的教育,陪伴他们长大…… 总的来说,我对自己努力所得到的结果是满意的。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人生的下半场。 约八九年前的某一天,在Sunway Pyramid广场,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彼此四目交投,那一刹那几乎要喊出E的名字。可能是我的表情有点愕然,或者似笑非笑的不知所措,对方只是微笑点头就走了过去。看着那个身影,我当下断定就是她,那个很偶尔会想起的人。可是,她越走越远,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当下仿如做梦一样,良久才回过神来。 有一件事说来觉得有点难过,我发现原来我们不曾有过合照。回想起来其实也是合理的。那个年代,经济条件的不允许,要拥有一架相机是不容易的,不像今天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就等于有了相机,随时都可以拍下一百几十张照片。在记忆里没有一张合照可以留存也确是有些遗憾,这样的空白再也没有方式可以补偿,要回想某些场景和片段都觉得吃力。 当岁月走过知命之年,好像很自然会有一种怀旧的心情,同学朋友突然很热情地联络起来,见面餐叙聚会也多了。也许是因为工作和家庭都渐渐稳定,经济条件也有了一定的基础,不再那么穷于应对日常所需,故而有时间想起许多故人旧事。 碰巧也遇上了手机联络的时代,许多通讯或微信群组纷纷成立,更多是在不知情情况下被加入,那些恍如隔世的再见与热情排山倒海而来,几十年不见的感情都在互传早安图问好祝福中,炽热起来。 有些曾在生命中出现的人,像是水过无痕终会相忘于江湖;而有一些原来却是那么有重量,会沉入到内心底的最深处。会撩动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炫,会在意往后彼此还能见面,还能一起细说当年,还能告诉当年的决定与后来的结果…… 例如E,她的提早离开,她的消失,仿佛在我的朋友版图上缺了一块,至今仍无法补回来,不得不说是缺憾。 有很多年好像忘记了那张照片的存在。 但是我仍记得那张脸那份笑容那个眼神还是那么单纯,那些时间那些日子那些曾经还是那么鲜明。 就此定格,就此余生。 不曾再见,逾40年。 那个难忘的不是初恋情人。 ​相关文章: 黄建华/年夜感怀 黄建华/鬼仔巷  
3星期前
洗澡时,皮肤开始紧绷。热带的潮湿和炎热让身处其中的人们早已养成了每日淋浴至少两次的习惯,但这个习惯在异乡確是画蛇添足。2023年金陵的秋日异常干燥,按理不该如此频密地洗澡。但按理和日常习惯总是两回事。走入博士二年级的生活,享受了单人间的舒适和充分拥有隐私权利的同时也接受了硬币的另外一面;若无有意或有驱动力往外走,是可以长达一周不见任何活人的。住在大国之中,会发现一切的距离都是疏离的。物理的距离确实存在,就如中国很多大学的新校区都在杳无人烟的区域。它们被赋予开垦新世界的责任,把一群年轻的人们放置到一方,期待他们为该地带来人间最紧密的烟火气。 熟悉的面孔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少。新加入的人总会不厌其烦地问一句话,“你如何在这片荒芜中居住了4年?”我总是笑而不答,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回想过去刚抵达南京,都不知道其实中国的网约车起步价是非常实惠的。人生地不熟,口袋里又揣着父母跟自己说要省省花的安家费,真的别人跟我们说怎么做就是怎么做。后来知道从地铁口打车到宿舍楼下也就8元,早知如此我就不会拖着三个满满的宜家袋子从地铁口横跨4公里走回到宿舍。 人穷志短,是真的。那时拖着那些家私和生活日用品在校园穿梭,好不容易买了便宜的东西回到学校。差一点就败给距离。当下狼狈、委屈和倔强油然而生。到底为什么要坚持买这些东西?为什么不能将就?为什么就不能忍受一件衣服穿几天?为什么一定要买衣架?为什么不能喝速溶咖啡?为什么那么弱小?内心深处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翻江倒海。多年过后当这些东西依旧陪伴在身边,又深感庆幸。若当时将就,或许物品的寿命也会大打折扣。看着带有岁月痕迹的盘碗杯子,桌灯,台凳,置物架,安逸的感觉会在内心蔓延开来。 有人质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活得“那么累”。思索良久,那么多年过去我的答案依旧有限。甚至有时会招来批评,“规矩那么多,谁爱跟你玩?”带着这点批评,潜入了更深的回忆。曾几何时,我也曾是放荡不羁和蔑视世俗的年轻?小时候很多大人会评价我为“聪明反被聪明误”。那时候我真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长大后有一天才意识到这句话潜藏了多少的恶毒。 东亚文化時時刻刻想着要驯化野蛮生长的一面。少年时代的我疯狂探索世界和各种人际关系。我的课外活动是多姿多彩的,前有弦乐团,后有辩论队。在学校确实是风云人物,但也因此受伤、因此孤独。年轻气盛不知畏惧,只想着要风云际会。现在的我却只想不被轻易地打扰。有人闲来无事,对我的脸书好友进行了人群分析。那人居心叵测,但也趁机让我意识到,年少时一起经历事物和成长的朋友和成年后的酒肉朋友有巨大的区别。那时我们都只是穿着制服,准备考同样试卷的一群人。谁的内心不是怀揣着更广阔的天空,期望着换下制服便可以像大雁一般迁徙至另一片天地? 长大后造化弄人,人会因自身条件产生出不同的际遇。就如我,18岁的我也不曾预测自己会到中国留学。但哪怕留学的空间是同文同种,那也是离开了。但人又能真的离开吗?四季提示了天地间总有轮回,万物萧条后入春总会在绵绵春雨中生根发芽。热带的槟榔树,红树林,和眼前的景象永远是绿油油的。有时绿得历史和时间被封锁在这片绿意盎然的世界之中。热带的花带着奇特的样子,活在这片绿色之间。面对带着秋末金黄色的杏叶拂面而来的北风,时间又在其中流逝。历史和时间的无情之处,在于它们总是在不经意转瞬即逝的片刻中产生。比如马来西亚政坛几年中的风雨不断,世界左派右派之争的永无止境,性别流动性的议题正在倍速增长地复杂。冠病疫情似乎让时间这个齿轮走得慢一些。俄乌战争却让人意识到若想生变,无论如何人都会找到方式去生变。 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许就是那些情况吧。面对不停变化的世界,又有许多人巧立名目。美其名曰:“回到经典”。事实上,他人眼之所见也不过是一群人的社交标签。这个世界总是一直需要有人去走动。但,面对苍白的生活却要疯狂地从中挤出意义感觉本质上除了荒腔走板,亦是一种刻意。有时候,喝白水就是一杯白水;喝咖啡并非想要被过度诠释。哪来的那么多伤春悲秋?难道要像丑奴儿一般为赋新词强说愁吗? 空气逐渐失去了湿度,太阳落在紫金山的另一面。坐在书桌前的我不禁反思读书的意义为何?读到博士的时候对于这句话的答案反而没有过去那般笃定了。追寻意义本身就是一件无比抽象的事情。但每当对着书本条目,具体的文字又会把我拉回过去。仿佛我和几百年前的人在那本书的面前,共享了那片视野。或许古人看书伤眼却没有眼镜,看得也不一定如我们那般清楚。 人就是活在虚实间。就如山水画,除了大片的墨色晕染,也总有几笔实笔勾勒出山间的小屋。我想读书明理,并不是需要我们疯狂地为弱势群体发声,也不需要成为任何人的喉舌。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人上人了。毕竟,巧言令色鲜矣仁。行走在山间钟声绕了一圈时便会发现,声音永远是往前传播的,直到遇到阻碍反弹回来的那一刻。 就如,独居的人最容易陷入自省。随后便会养成把过去画面都播放一遍的习惯。站在窗前,看着雪花慢慢地落下又堆积在地面时我也会想起第一次看到雪花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和M从大剧院走回校园地铁出口的那片白。如今的我只记得M急忙打伞后,提醒我不要在雪地里奔跑。我却不听把伞挪开,他不小心按下了快门。那张照片成为了那段回忆的永恒。时间会稀释所有事件中的情绪、情感和颜色。照片却是客体般地收纳了那个瞬间。M和我的曾经,现在让我努力想,也无法再回忆出些什么来了。 原来人的记忆有限不是虚言。若不把事件落在实物,让它看得见、摸得着,下场多半如以上的那件事一样。“刻骨铭心”也抵挡不住时间、现实的层层叠叠挤压。现在留下的记忆,或许是初次见面喝茶喝多后两人频频跑厕所的情形。想来真是荒谬,又十分合理。 如今在校园里偶遇刚理发完的P,他的鬓边开始花白。我的内心已泛不起任何波澜。毕竟人的距离远近和心的距离没有直接关系。不然哪来那么多转了世界一圈后,回来还是被长成的邻家女孩吸引的故事呢?缘分在的时候,那根线会将两个毫无相关的人紧紧的绑在一起。把两人的世界从毫无关系变成紧密联系。同住在一栋楼,如果有关系那就是几步路的距离;如无关系便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距离。 还记得当初决定结束和P的这段缘分,也是一个下雪天。那时候跟一大班朋友聚餐,B还让想出门踩雪的我去给他买包烟。那一面便是我与P在心里看见对方的最后一次碰面。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耳机里循环播放着韦瓦第的冬季。多年后的我,努力去回想当时的想法却早已无从下手。看来,记忆又再次昭示了它的不可靠。哪怕当时和对方在一起感觉对方有多么幽默,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他说过的笑话。或许还记得他对着我痛哭流涕的那一次,但我也只记得自己把他赶出去后听彭玲的〈囚鸟〉的那一幕。心痛是会连带着呼吸都痛的。但是放弃的时候,内心的世界又如真空一般的毫无声响。 这才意识到人生的种种回忆与自省,源自于音乐和场景的轮廓。人的记忆是如此的不靠谱,近乎出卖了那时候的青春和时间。走在同样的空间,物是人非不足以形容事实的全部。当在同一个空间里有不同时段的记忆层层叠加,我们甚至无法预测自己最后记得住些什么。那么,面对这些回忆的漩涡态度应当如何? 抱着这些疑问,我试图回想自身是如何对待音乐这个课题的。创作者都无法绕开音乐。音乐及旋律是与生长环境紧密结合的自然粘合剂。比如在国外参与马来西亚人聚会,只要播〈Rasa Sayang〉大家就会自然地唱起来动起来。听到锣鼓喧天就是农历新年的背景旋律。在某个星期天的早晨,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然后突然觉得过去在周会唱国歌是人生中最常和这个旋律链接的时刻。无论过去多么讨厌站着开周会,在异乡的我偶尔会想念那个时刻。 或许成长就是,在异乡想家;在家想自在的某种过程吧。又或者是,记忆中被选择留下的所有都会被粉饰。过年期间小妹在饭桌上提及别的小孩在家庭聚会听到故人说起我的过往,我对那个自己又是无比的陌生。记忆中我不曾这样做,但在他人的记忆里我却做了。面对如此情景,应当如何?是把故人抓出来对质,抑或是默认自己真做了那件事?小妹打断了我的话头和思绪,告诉我肉片熟了,赶快捞! 相关文章: 卓彤恩/诗三首 卓彤恩/忘颜
3星期前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至今,John Lennon的〈Imagine〉还被供奉为宣扬和平的经典。每一次,我都想,世界依然把统一、同一作为理想吗?没有国界,没有性别和肤色差别、没有贫富和阶级差距,依然是人类美好的愿景吗?我也一样,偶尔看到天空,会叫身边的老公抬头。他不会有多大的反应,总是不置可否。但是,我就是一定要分享。好像只有我眼中的美丽,才值得。 不久前,我们一起看了一部科幻卡通剧,《Panteon》。有一个人工智能,为了修复一个上传智能(上传到网络的人类),进入了这个人的意识。于是,她熟知他的所有生活内容,清楚他的所有思绪,也感受到了他的人生挣扎,他的幸福时刻和他所有的梦、憧憬和追求。然后,一个人工智能爱上了一个人类。我觉得浪漫极了。我问老公,你要完全了解我吗?我渴望被理解、被认同。 我常常想,我跟桃20年的友谊,归功于她是一名辅导员。20年来,我们年年的年初三相聚。我们从泛泛之交,慢慢认识、互相了解,一起经历人生跌宕起落,到如今相知相惜。桃的三个孩子,从出世就收我的红包。桃大女儿如今已在中国深造了。即使有一年,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无法赴约,我还是嘱咐桃代我包三个红包。孩子们收到红包的快乐,不要中断了。今年,桃问我,我有其他的闺蜜吗?我说,过去有的,但她们结婚生子后,我们没有了共同话题,我就主动疏远了。是啊,那一次,我旅游香港跟她们聚餐。她们喋喋不休说着孩子上幼儿园的故事。我自己写作的心事,一直找不到空隙吐露。我一直往嘴里塞鲑鱼芒果寿司、豆皮鱼子寿司、玉子烧。分别后,回酒店的地鉄上,我被陌生人包围,内心腾出空间。我非常郁闷,她们俩都定居香港,见面聊天的机会多的是,为何我千里迢迢而来,却当一个听众而已。现在我谅解了。刚身为人母,世界绕着孩子转,在所难免。当时的我,何尝不自我中心,不懂人与人之间是双向的流动呢? 这几年,我一点一点学着,不让桃独自担着聆听的角色。可是她内心住着一个害羞的小女孩。而我又那么急于交自己出去。自己的事,我很少觉得需要隐瞒的,也可以源源不绝。桃则很需要隐私。这么多年来,我小心尊重和信任这个害羞的小女孩。逐渐的,她也一点一点放心地,诉说自己。 相聚几个小时,总不够。两年前,我们两家人在一个度假村过了一夜。这样的出游来得很迟因为我自知会亢奋过度。但孩子们会长大离家,得乘早留下记忆,于是觉得熬得过一晚,我就主动约了。正如所料,度假村环境舒适,而我睡不好。我整夜等待天明,天明了等待桃睡醒。最苦恼的是,每次分手后,我的热情还要延烧一两天。 这是自导自演,自己观赏的自虐。而自虐之难处,在于它是极乐的自溺。 近两年,我学会控制交谈时不倾情倾注。我这才有了他者的角度,给对方机会诉说。完美的交流,是各方坦然摊开又同处一层面。这需要真诚和尊重,和岁月累积的理解和包容。但交谈还是即兴的火花碰撞。随机的小悸动,让人惊喜又激动。我再压抑自己,还是陷入汹涌澎湃的热流。桃小女儿就说过我们,一见面就说得那么忘我。 忘我,恰恰只有我。 每次离开桃的家,归途中,我必须跟老公说一些不说不痛快的感受。都是一些关于桃一家的观察、一些桃启发我的感悟、一些久久让我感动的真情流露。老公会静静地让我说。到家后,我自知,不该说了。我是不说了,但演出这才开始。 当天晚上,闭上眼,荧幕开始放映。不从头,是选段,和重复。自己的戏份,尤其自己的对白,一再播放。有时候,放映不够了,得再演一次,发出声音来,加上脸部表情,再现现场。相聚后的一两天,回到家了,却回不了日常。我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恍神。我只会自己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重返见面的现场。 我苦恼。我非常讨厌打扰我的自己。 重返现场,会发现有瑕疵的片段。即兴演绎真实情感,但经不起冷静后的思考和正视。它们披上要不夸张、要不隐秘的外衣,会因逃得太快的个人情绪、来不及过滤的世故人情而伪装起来。也会有明明不肯定、完全不知道却理直气壮说了的含糊信息和刻板印象。于是,一次又一次的重看重听,观众会不断再不断的自愧、自责、自艾。 两天后,导演逐渐清醒,从虚幻划向现实。 这时,余温催促我补充自己。比如桃泡咖啡少了一个V60,我上Shopee找一个,把链接传给她。比如桃说她吃的pesto没有九层塔只有橄榄油,我查了维基百科,确实自己是对的(青酱的青来自九层塔),把链接传给她。比如我们吃nasi briyani,她不确定是印度人还是马来人的饮食,我查到了资料,知道是源自印度,才广传东南亚,又把链接传了给桃。我意识到,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知识。但我说服自己说,无伤大雅。 努力冷却时,我还是觉得,有不得不补充的。比如当孩子们跟老公在客厅玩桌游,我和桃在厨房准备吃的时,我把去年借走的《1Q84》还给桃说,我不喜欢春树了,她说或许因为我们不再年轻了。另一个时刻,大家在客厅,桃说小女儿不再阅读。桃小女儿辩解,自己正从儿童过渡到成人,找不到合适的书籍。然后,桃小女儿问我:“你有什么推荐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说,许友彬的小说吧。我其实知道,她小学就大量读了红蜻蜓的书,所以这不算推荐。回家后,我剪辑两个片段,给桃传简讯说,等她SPM完毕,告诉她,我推荐她读《挪威的森林》。 余温差不多没了,我还是想补充。比如我随口建议桃一家去探望留学中国的大女儿。桃激动地说:“你们一起来啊。”我迟疑了两秒,才说:“我没有这样的念头哦。”两秒钟,我脑里闪过的是:一起出国我也太累了吧,如果旅游习惯不一样怎么办,她一番好意我也太小气了吧、太见外了,这么多人自助旅行很难迁就吧,让她安排、做主或许可行。桃的激动当场降温,她回应说,她们的时间很难配合。这个话题,立刻就过去了。但是,我回家后,认真考虑。然后,我传简讯说:“或许下一个年初三我们可以一起在中国相聚。”桃却回答:“让她回来会比较容易。”我立刻醒过来,那只是一个霎那、偶发的小冲动而已。桃又传了两个字给我:“谢谢。”我怔了两秒。两秒钟,我心里的感受是:她太客气了,她没有真心想跟我出国,她察觉到我有顾虑,她知道我认真想了一起出游的可能性,她也知道我担心她受伤了,她体谅我的所有这些复杂的纠结,她竟然很坦然面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最后她真诚地表示珍惜我的真心。这些年换来的相知相惜,桃很谅解我的过度热情,还有我的过度认真。 可是,我要成熟一点。不懂节制地付出是一种自我中心。强势将自己的意愿加诸他人,是不尊重甚至看不起他人。说到底,我觉得,你跟我一样才对。 当我觉得桃错了时,我最难受。有一年,桃在学校推行立春立蛋。桃也在我面前立起多粒鸡蛋。我觉得神奇极了。回家后,老公说,蛋立是正常现象,认为只有立春才能立蛋不科学。他查资料,发现香港在端午节立蛋,美国则在冬至立蛋。桃说,蛋能立起来因为太阳引力与地球引力的两立互拉。我和桃在手机上来回争论,都链接文章、列出证据。这种有事实可循的错误,可以纠正,容易达到共识。 道德观和价值观上的差异,就只是个人的主观选择。20年前,我曾经尝试把自己的无神论观念传给桃。我们后来也有过几次讨论。桃认为,危急时,求神拜佛,念一句阿弥陀佛,是放下自尊,能安抚心灵。我说,这是自欺欺人,我无法盲目跟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些年来,我们小心不触碰这个敏感地带。每次我难受时,就尽量放开、努力放下。 Thomas Nagel 1974年的论文〈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从根本上,若且唯若一个有机体具有作为那个有机体是什么样(对于那个有机体来说是什么样)的经验时,它才具有有意识的心理状态。”1974年,科技没办法进入一个有机体的有意识的心理状态。今天,人类接近了。未来,或许人类真能做到。但那时,当我体会到蝙蝠是什么样时,我变成了蝙蝠。 看完《Panteon》,我问老公,是否要人工智能的能力,完全了解我。他说,当然不想要。我有点诧异、失望,也疑惑。我追问。他说,他爱的是我,他不想跟自己相爱。我突然反问自己,又是否想跟另一个我相爱呢? 《Star Trek:Deep Space Nine》里有一个角色叫Odo。他是一个能变身的物种。Odo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身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物种是集体的物种。他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快乐、生命意义、个人价值、群体使命是融进一个汪洋一样的集体里去。看了这一系列的科幻连续剧,我那么向往变身物种的恋爱状态。他们做爱时,两个个体融合成一个个体。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种结合会丧失自我。相反的,我一直认为这是自我的最大化。说到底,你变成了我。可怕的盲点是,我不要变成你。 我相信,人类应该以个人的生命和自由为基础。纵使两个个体互相接近、互相契合,发生了共鸣共振,两个个体依然独立存在,才是理想的状态。就是,我多了你,你也多了我。 人类还在祈求一个语言、一个文化、一个宗教就能定义每一个个人吗?当不一而足是一种贬义时,我们可以预知,姑且剩下一个时,是最强暴的压制和最残酷的清除。 我和桃非常珍惜一年一两次的相聚。我们的话题一个接一个,滔滔不断,直到分手的那一刻,还延绵无止境。桃每次都说,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很诚实,我认为我们相见的次数不应该过多。我们非常信任对方,在不想见的日子,会好好生活。现在的距离,我们思念却不牵挂,祝福而不羁绊。 相关文章: 戴晓珊/将错就错 戴晓珊/厨师的第二玩乐 戴晓珊/叛逆了一辈子(上)
1月前
同住在26哩,我至今还记不住从我家到H家的路。 认识H,是在懵懂的中学时期。26哩的格局像一盘大象棋,横躺在中间的一号公路是楚河汉界,一边是新村加拉巴沙威,另一边是花园区新沙威。我的家就在花园区马来中学旁边,路口一拐弯就到,我上学的路线无非就是那短短不到200米的距离,无论怎么绕,都绕不去楚河汉界另一边的新村。H的家在比新村更里面的霸王村,从街上去要经过“臭港”,过了“臭港”到了梳子般的分叉路要选右边一条路穿进去,每每到了这梳子般的分叉路,我无论如何按照记忆或依凭直觉都无法正确选择通往他家的道路,更别说走进那如老树盘根般错综复杂的小路。 二十几年朋友,这实在是对不起他,但也实在不能怪我。我从来不需要去记得往他家或任何新村朋友家的路线,放学后只要我有机会与朋友们进行学校活动或学习,有摩托的朋友必定仗义载我一程,一起到乐意招待我们的朋友家,度过愉快的课后时间。家里从不让我学骑摩托或脚车,到新村去都是靠朋友接送,我也一直依赖着大家慢慢长大。村子很大,够我们玩一整个童年,村子很小,打个电话周围的朋友随传随到。到H的家,我只需跨上摩托后座,双手往后抓紧安全杆,闭上眼感受风从鼻尖、脸颊划过耳畔,带着发尾在空中像水一样流动,偶尔摩托行进的动线改变,我猜是到了哪一段路,拐了几个弯,缓缓张开眼睛就到他家。 26哩本来就没有路,新村和霸王村如老树盘根的分叉小径都是前人用脚走出来的路,很多柏油路和沟渠都是房子建好以后才建设的,既毫无规律,也毫无规划。H家门前的路非常窄小,开路时本来就只打算让摩托行走,两排面对面的住宅都已经建好,再怎么扩建也只能让一辆车通过,开车进来后往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倒头出去。我不记得他家附近有小河,但每逢雨季他家门前都会淹水,雨后整条路像只泥鳅趴在烂泥中,摩托要闪过坑洞,弹下弹下摇摇晃晃前进。 长大后大家都到外地发展,H大学毕业后也奔赴新加坡,逢年过节大家才如鲑鱼洄游般回到26哩,约上几个朋友在马来档吃个早餐团圆饭。像当年一样,一个电话,向母亲喊一声,套个拖鞋跨上摩托各自出发。见面时我看着依然孩子气的彼此,经常错觉大家不过是下课后回家洗了个澡又出来玩,时间没有过得那么远。我们每年总得到H家打麻将、放天灯、放烟火、吃他母亲煮的擂茶,那条路补了那么多年依旧坑坑洼洼,汽车进去也是弹下弹下摇摇晃晃,还得艰难地掉头。 我们偶尔不在26哩见面,有时在靠近第二通道的K家中小酌,H的鼻炎愈发严重,几句话时间把鼻子都搓肿了,边吸鼻子边聊天,边打喷嚏边喝酒。我们给他传授对付鼻炎的方式,不外乎用药和用生理盐水洗鼻子,他直直摇头,直接挑明了病因。 “不回马来西亚就没事,一回马来西亚就打喷嚏。” 他本来就比较少回马来西亚,至少也不是每周都回家。他认定是家中的床褥不干净,奈何他母亲无论怎么打扫,清洗又日晒床褥,他还是觉得浑身难受,随时被自己的鼻涕溺死。但他母亲却说家中所有人睡过那张床都没事,仿佛床褥中的尘螨只攻击他。 我想我或许能够理解他的难受,我也是在某一个晚上突然无法忍受蚊子的嗡嗡声就彻底离开了家,无论外公傍晚时就替我在房里喷了多少蚊油,嗡嗡声还是不绝于耳。我惊异察觉到蚊子仿佛化身为老家的守护神,将已成年的我视为入侵者,坚决将我驱逐出这个家门。 当时,我知道H已经申请成为新加坡公民了。但我一直没有正面问他,这种事其实不问也大概猜得到原因吧,为了更好的发展、习惯了新加坡的生活,毕竟他在新加坡工作已经十几年了。谈笑之间,他们捧着酒杯的样子越来越远,我往后靠在沙发上晲视,距离拉远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远。他要是回来新山,或许也根本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小庙供不起大佛,认清了这样的现实,也不用妄想能够回来了。或许说,这是到新加坡工作后必经的道路,也是最好的结果。 某个农历新年的深夜,我躲在被窝里听着响雷暴雨狂风呼啸,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才看见H在群聊里发了一个几十秒影片,昏黄的路灯下他笑着撑着一把伞在水中追回被大水冲走的垃圾桶,追回后他母亲让他站在路中央拍照留念,可见水深及膝。影片中尽是他和母亲的朗朗笑声,在夜雨泛滥的街道上,伴着轻得几乎透明的雨声,和泛着泥泞味的流水声。我有些不可置信,我知道他家门前经常淹水,但从没想过竟是如此严重。后来聊起,H扯着嗓门绘声绘色跟我说,他家还没装修以前,淹水时粪便会从马桶中喷涌出来,就像《寄生上游》的地下室淹水的情节一样,马桶中的粪便像喷泉一样喷出来。 “你知道吗?真的是喷出来的!” 他挥舞双手比划喷射的程度,有些无奈,说完又觉得十分滑稽地笑了出来,我随之也陷入一阵荒谬且不可抑制的笑声中,笑得前仰后翻,直至有些虚脱无力地把脸埋进掌心,埋掉已经笑不出声的笑脸。 我发简讯问H申请新加坡公民的进展,当然他的公民身分不会影响我们相处的方式,也不会影响我仍然记不住那条通往他家的路口。我或许只是希望在他成为新加坡人的那一刻,确定一件事,确定曾在这片土地一起长大的我们终究将在不同国土上衰老死去。他夸海口说日后当了新加坡总统,马上就安排我过去,给我安排最好的工作。我不置可否,毕竟在这片土地上不可能(tak mustahil)发生的事,在对岸有无限实现的可能。 几个月后,H在群聊里发了一张照片,他家门外一片大水。这次是白天,可以清楚看见对面印度人的房屋浸泡在黄泥水中,一辆黑色的国产英雄在水中露出两盏车头灯,像是怔怔寻找前方已经被大水淹没而消失的路。照片中一片静谧祥和,或许所有的仓皇失措和无可奈何都已被大水重重压进了混浊厚重的黄泥中。大水淹了几十年,有能力的人早早离开,剩下的人也只能默默与大水一同埋进黄泥中,找不到离开的路。或许等到突然再也无法忍受的那一天,黄泥中的人也会爬起来循着前人用脚走出来的小路,彻底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 尔后久久,我还是会想起浸泡在水中的国产英雄,那双泡在黄泥水中怔怔望着前方寻找已经消失的路的车头灯。 相关文章: 黄荟如/过敏 黄荟如/流沙静逝 黄荟如/老妖
1月前
那只不受人欢迎的褐色生物自排水孔侵入我的私人空间这件事,已经是我搬进宿舍头一夜的事了。当时,我拿着洗面奶,面对它的突然侵入还无法快速反应。 待我反应过来要拿点扫把之类的武器与之对抗,它已消失无踪影。 它不见了。比会飞的蟑螂还可怕的,就是在这几乎不足回旋的浴室里,我知道它在,我却不知道它在哪里,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用它那湿漉漉的长满刺毛的腿攀上我的脚,不知道它会不会从天花板掉下落在熟睡的我脸上,然后在我发间探险……令人起鸡皮疙瘩又隐形的无处不在。 搜索蟑螂。特性:昼伏夜出,天性爱扰人清梦,喜阴暗与潮湿处。它才是我所处在的这个弹丸之地的理想租户——有窗户但朝天井,厨房流理台的的排水管连接到我浴室内的下水道,湿气久不散。 封锁厕所,让它自己饿死。这个是我在慌乱下荒谬的第一想法,而厕所门底下超大的缝隙让我立刻放弃这个想法。人类就连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只补充水分都可以存活三、四天,更何况厕所里的水源基本上都是干净的,水龙头还特别安装了过滤水头,把我自己关在厕所应该都能活个几天,遑论这种已在地球演化数亿年的生物。 我从没有因为蟑螂的存在如此恐慌过。以往只要一尖叫,母亲就会踩着拖鞋哒哒哒地赶来,把我护在身后,卷起报纸,眯着眼把老花眼镜垂到鼻尖,定身屏息,准备把它送上西天。(又或者是上天堂?它会有下一世吗?那得看那只蟑螂相信什么了) 已经是晚上11点半,早睡早起的计划被迫打断,我鼓起勇气把两个塑料袋叠得厚厚的充当手套套在左手,右手打开手机手电筒把各个阴暗的角落探清楚。虽然我做好心理准备,但看到疑似蟑螂的身影时,我还是下意识往后退,一夜就多了好几个淤青和肿块。 冷气开着,还是19度,我的额前碎发却有些粘腻,目标没有出现,想到隔天7点要起床,只好放下武器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希望这么做得以快速入眠,但总觉得身体痒痒的,就连被被子上的洗涤标签扫到脸颊都会从床上弹起,于是一夜无眠。 睡眠不足导致头疼,我吞下一颗普那疼就顶着大太阳骑脚踏车出门。跑了好几个部门处理好入学事宜,便在偌大的学校寻找售卖充饥食品的地方,最终一无收获,小卖部的卷帘门已经拉下,小摊子早已收起,食堂也空荡荡的,鼓起勇气询问路人方才知道这里过了4点便陆续结束营业,而现在已经是5点半。正暗暗感叹着举目无亲,又因错过迎新会导致消息滞后而掉队时,抬头就见到沉得像是在准备酣畅淋漓解放一场的乌云。尽管我有雨衣,但这时候骑脚踏车回去还是不怎么乐观,巴士站挤满了人,还未跑到站就已见到排队的长龙。 在人群中,我望着雨景发呆,我以往很喜欢下雨天。在我只到母亲肚子高的时候,当时住的公寓有一座三层的停车场,顶楼的露天停车场很少有人泊车,只要一下大雨就会变成天然游乐场。每次母亲都会帮我换上深色不易弄脏的衣物,大脚小脚踩着防滑拖鞋,手牵手去踩水坑。水坑倒映着的不只我们两母女,还有常打招呼却互不知道名字的印度和马来家庭嬉笑的脸。后来,我的头能够碰到母亲的肩膀了。在那个年纪,我曾经和C在雨中游泳,铺天盖地接连不断坠下的雨痛快地洗涤着我,池子里的水满溢进排水孔又过滤循环回来,我幻想乌云是花洒,它伙同一群形状各异的朋友为我筑起浴场,让我们遨游在雨海里。再后来,我的个头像杰克的魔豆般疯狂生长,还高过了父亲。现在回想起来,才为自己和C的行为感到后怕,也方才知道雨水和我们一样都不是纯粹干净而无害的。 巴士来了又走了。有人拉着朋友的手一起挤上车,有人用书包替自己与同伴挡雨,一起冲到队伍前……挤不上巴士的人还有很多,我看见有一伙人一起叫电召车平摊车资回去,我想了想最近为了安顿下来所花的开销,一个人坐电召车这种奢侈行为无疑会使钱包更加空虚。 路灯亮起来了,水洼面的涟漪也少了小了,下一班车是8点的末班车。陆陆续续有人结伴骑脚踏车,我想起为了贪便宜而买到的那个连自身都照不清楚的脚踏车灯,我选择继续等待,但身旁欢愉的笑谈声让我的思绪不断往阴暗又狭小的地方里钻,就像那只把人吓醒后就自己钻进不知名的角落安然自在的该死东西。 晚餐煮泡面,味同嚼蜡,碗还没见底我就洗碗,想洗个热水澡热水器却坏了。洗完冷水澡后的我躺在床上用着快没电的手机,一翻身,微微挥动着的褐色翅膀赫然在我眼前,触须几乎就要扫到我的头发,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连带着被子狼狈地滚下床。看着蟑螂慢慢往上爬,我想要拿起什么去抓,手却在抖,喉咙发不出声音,尽管我知道喊了叫了也没有任何作用。我面对墙上的蟑螂哭了很久,久到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在什么地方消失了。 后来我开始适应这里忽而烈阳忽而暴雨的极端天气、周遭得以满足人类基本需求的食物,并按照各个餐厅的营业时间安排进食、邂逅了无数个或交浅或后来慢慢走散的人……但我不曾再见到它,不知道它是六脚朝天了,还是躲在哪里等待再次吓我的机会,抑或是已经去了别的地方,再度激起别人跌宕的情绪。再见有两个意思,既有下次再见的意思,亦有就此道别之意。我希望与它们纠缠的日子,会是后者。 虽然我偶尔还是会被莫名的搔痒感惊醒,在那光线不充足的狭小空间里。 相关文章: 【专栏.老练习】黎紫书/不如赤子 蔡晓玲/无人知晓 王晋恒/英语诗歌节
1月前
胡玖洲和林宇轩(在台北)的对谈,我当天因为新年机票价格原因留在马来西亚。看到胡玖洲在脸书贴文中写道: “宇轩谈及台湾写作人目前有许多对于历史的互文,传统再书写,关注自己台湾身分价值的作品。但我就目前马来西亚观察来看,反而是相反的处境。这像是一个马来西亚70年代出生及以上的人会书写的题材,你很难在年轻写作者的作品中再看到历史、马共、雨林、种族等台湾人对马华文学印象标签作品的书写。没有什么华人认同,马来西亚人和中国人的认同焦虑,马华的新生代似乎正处于‘去马华标签’的过程,转而往自身情感与其他方向去书写。这或许是‘马华’传统的流失,在世界华文文学的脉络中缺乏标志,但在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背景下,不去写胶林雨林,也不应该再写胶林雨林。” 让我在(诗集)首发时回顾起自己写作以来的身分认同问题。“马华文学”在课堂上广义定位为“马来西亚华语文学”,但如此以来,只要在马来西亚用华语书写和用华语书写的马来西亚人就算得上“马华文学”吗?我认为是有待商榷的。在写作内容内向化的时代,转向自身内在情感这事不只发生在马华文学当中,应该说这种内向化的书写方式在世界华语文学中正在崛起,且数量大增。虽然说台湾目前有许多对于历史的互文,传统再书写还有乡土意识,但无可否认的是,在逐渐年轻化的读者涌现中,内向化的书写往往更受欢迎。 我在书写《凋零与丰收:致芬妮》这本诗集时,努力将自己剔除外,更是陷入思考,我该如何在内向化的写作时代中将自己分割出来,或说我该如何体现我身为马来西亚人的这个身分。 说来惭愧,对于马华文学的记忆,在到台湾读大学前仍停留在高中课本上方路老师的一两首作品,当时甚至对于现代诗和古典诗都不知该如何分类。最初阅读的新诗作品是香港诗人陆颖鱼老师的《淡水月亮》,因而喜欢上诗,再来在徐国能老师的新诗课上得到启蒙,初期临摹孙梓评老师《善递馒头》写作,而后疯狂摄取台湾诗人的语言风格,意象群。 如此一来,在我回头阅读马华诗人的作品时,隐约能读出我的诗作与马华诗人的作品略有不同。在未经历,未阅读马华文学作品之下;未使用马来西亚意象,语言风格有所差异的情况下,我是否能够算是“马华诗人”? 因此在这本诗集写作的两年内,回到马来西亚时我偶尔会自驾游去观察马来西亚的风景人文,只为寻找有别于台湾文学,而属于马来西亚的,有所经验的独特意象。只为在台湾出版的我能够向读者展现马来西亚的风景人文。 在我们失去对历史、马共、雨林、华人认同,马来西亚人和中国人的认同焦虑记忆标签之后,我们还有什么?那些我们虽不能遗忘,但未经历过的书写往往显得不尊重,那我们到底还有些什么可以写的?我坚信有许多内容正在等待我们脱离滥情去寻找。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句话在这边如此使用略有不当,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在内向化书写逐渐盛行,新生代逐渐脱离历史的时代中,新生代写作者更应该去探询的是如何在滥情的时代中展现属于“马华文学”的特殊表征,在世界华文文学的文学脉络中寻求全新的标志。 相关文章: 章楷治/企图成为诗人 章楷治/错日
2月前
“嗞……”翻炒、搅拌、驱散、控火……回家的那天,我在厨房开启厨娘的生活。 新家的厨房远胜于宿舍。自从中五毕业,我就带着一只黑色帆布质的小箱子离开渔村。那时年正十八,学历不高,也不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城市,与一生中不可割裂的三个女人居在一间800平方米的公寓。厨房和客厅空间紧密,打开便可一眼望穿所有家具。厨房水槽建在门的右侧。水槽底下堆满厨具、杂物和备用的日常用品。水槽高约90厘米。拧开水喉洗碗,我习惯踮起脚尖将身子往前倾,小腹紧贴槽墙。 那是渡城后第一项不友好。因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笼罩,全国经济颓靡,工作也变得不好找。为了打发3个月的找工空档,包办一日三餐落在我日常行事里。那段日子,我深刻体会了家庭主妇的难处。做厨娘,要比挣面包的人更早起身,加上冷冻肉要提早从冰柜里取出退冰,预算更早的时间也必须在凌晨5时或那之前起床。收拾早餐,她们要提早准备下午时间打工人的午饭,还有一家子的晚餐。于是,在厨房里噼里啪啦作响,几乎感觉不到他们是否还有呼吸,也或许是因为不同步的四肢使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急促不止。 晚餐是最考验功夫的一顿饭。当一家人聚成一个圆,每个人喜欢的口味都不同,有时则是天气或性情使然,手和脑需要灵活地随着这些突变因素而想出今天适合一家人胃口的饭菜。若说世界上最懂人心的是厨娘也不为过。我不晓得喜欢特定味道和一个人的性格是否相关,但总有几分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规律存在。老妈总爱清淡、无味的菜。甜的咸的食物对她来说都会刺激味蕾,让她的舌头片刻驻进死亡禁地,无法忍受味觉与乱序的神经交织在一起。老爸则与她不同,要吃鱼就要吃咸鱼汤;一碗公鸡碗大小的咖哩起码加上一饭匙的蔗糖。于是,饭桌上必然存在这么一条铁定律:一菜一汤,菜是清炒;汤是咸鱼汤。 清淡和重口味的配搭,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从黄色小花裙制服到深蓝色白衬衫校服,饭桌上再也没有出现清炒的菜。我好像做了很长的梦,梦里面是熟悉的老屋走廊,地板上有许多散落的玻璃碎片无人问津,伴随震耳的声响,那声音足以毁坏老屋的墙。声音的频率有高有低,每一刻都比上一秒来得响亮。我捂着耳朵不让自己的神经再受到这般迫害,但后来只剩下断续的凄声、哭泣,还有什么像是失重的物体落在皮肤上的声音。 梦醒,我身在老屋的睡房。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同年龄的弟弟。他的瞳孔在听到声音落下的瞬间巨大几毫米。一次、两次、三次……是母亲的大嚷。屋里除了爸妈,没有其他大人。我和弟弟走到门前,带着颤抖的身体不断抽泣,大喊着爸妈停止他们的战争。我记得手抓住门把推开那一扇老门的一瞬,那张发红的脸爬满了青筋,父亲转过头循着我和弟弟的哭泣声回看我们一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好似一只黑豹盯着眼前的猎物,眼角被红色蜘蛛网覆盖,凶煞犀利的瞳孔仿佛下一秒将血盆大口吞噬眼前的猎物。 那之后的日子,生活变了味道。 母亲不再早起,不再厨房里做菜。每天,我和弟弟总感觉空荡荡的。闹钟换了形式,衣服也变得皱巴巴。上课时,因为腹腔无物,总是控制不住发出奇怪的吱声。到了午餐,家里依旧很安静。爸妈都不在家。我们拿着口袋里隔天给的零花钱,随便买了杯面冲泡热水后果腹。有时,走在便利店街上,看见卖肉包子的安娣就买了一个“巨无霸”肉馅包子作午餐。下午阳光刺进窗帘,老风扇砥砺挥动着翅膀,在风中释放着热情。右手提笔写作业,时而一口一口地咬下卤汁肉碎。卤肉与黑酱汁的味道加上捣碎的水煮蛋,那一口含在嘴里的是这个家里所剩无几的温暖。 适逢晚餐之际,我和弟弟坐在老屋外边的秋千上,等着父亲提一些伙食回来。老爸回来的时候总有辨识度。他手里提着割开口子的汽油桶,里面装着从海上捕捉回来的鱼儿,有时是甘望鱼;幸运的时候是肥美的午鱼。他总迈着轻快的脚步,脚还不时发出水泡的声音。这是船上捞起一摞网的鱼苗将夹板给打湿,海水渗入拖鞋底部致使他拖步时发出的断断续续怪声。老爸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吹着口哨,步子更是宽而轻盈。 渔夫出海不定时,他们需要看老天的脸色。有一天傍晚,天空下起滂沱大雨,父亲顶着湿透厚重的身子,提着漏水的容器,像个瞎子那样迈着胡乱的快步。我和弟弟慌忙地为他打开爬满青苔的后门,递给他毛巾擦拭头发,深怕父亲着凉。望着父亲疲惫的脸庞,容器里装满了雨水,里面却没有一条鱼的影子。后来,父亲说因为雨季加上潮汐不定,村里的鱼已经难以捕捉,需要前往更远的海域捕鱼。那次之后,父亲担心我和弟弟饿着肚子,于是开始教我怎样做菜。 我记得第一次走进厨房拿起铲子的时候。130与80厘米的对峙,这是老屋子里的镬与我小五时候的对比。老屋没有高科技的吸油机,只有悬挂在墙上近达天花板的三叶扇不时轰隆作响,风不大,但杂声扰耳。咖哩鲨鱼,这是我人生中学烹饪的第一道菜。 母亲只有在新年的时候下厨。她是个健康主义提倡者。即便是一锅一铲,在她眼里都是不能忽视的因素。我无法知道那亮得直发白、闪烁在脸上发烫的光的重量。赤裸无衣的铲也是白钢材质,除了近距离接触那偶尔腾飞的热气,拿起来倒也顺手。一家七口,一个菜篮子的面积大概要用四张大饼脸填满。偌大的锅子,滴上椰油之后用铲糊里糊涂地划了几圈。待几分钟,闹心的油滴在半圆的大锅里一点点地出现、消失,宛如与其他同伴玩起捉迷藏。 咖哩是橘色的。碗里填满许多马铃薯丁和鸡肉块。与父亲的咖哩不同,母亲觉得茄子过于油腻,因此从来不在咖哩里加上茄子。有时,母亲为了让家人少点摄取过咸的食物,她在咖哩里只加入少许的生抽。因此,这碗只有颜色的咖哩在家人眼中总是不讨喜。 或许,是太久没有吃母亲煮的菜,也或许是平日吃的口味稍重,过年吃饭是我最期待的事。我勺起咖哩汁,隐约可见浮起一点一点的椰丝。与父亲的咖哩杂菜不同,父亲从不用生椰来煮咖哩。橘色的咖哩汁带有几分白,这是母亲花了一整个早上自己用手挤出来的椰浆。 椰丝从椰母身体脱胎后装进一个筛子,筛子的下方是一个空锅。这时,母亲会将沸腾的热水缓缓地倒至椰丝,手势在半空中划出几个圆。每一滴水都渗透进椰丝与椰丝之间,雪白的稠水从筛子的缝隙缓缓流出落在空锅里头。椰丝经过热水的滋润变得黏糊糊的,母亲用另一闲着的手伸进椰丝林里,把它们一把抓起来放到手心用五根手指合闭挤搓,底下流出的水分更加浓稠皓白。油和峇峇斯咖哩粉炒出香气,刚挤好的椰浆混入锅里头轻轻搅拌。倒上马铃薯丁和鸡肉块慢火烹煮,浓浓、清淡的咖哩就这样完成。 我曾好奇地问过母亲,为什么要来马来西亚?为何不在新加坡和外公外婆一起居住?母亲笑笑,解释若是在新加坡,父亲不谙中文和英文要如何生存? 以前我把这句话当真,暗暗地下决心把语文科修好。后来高中,母亲和父亲的矛盾越演越激烈,有时她无力地坐在躺椅上,泪水从眼眶一点一滴地失了重,是一颗碎心的重量。一股愤怒积满身体,我将母亲的泪水打湿在争吵的刀刃上。我与父亲,一个扁嘴,一个大舌头,终究父亲被燃起火,愠怒地说没有我这个女儿。那句话说了以后没多久,父亲被诊断出罹患大肠癌第二期。 马来西亚文凭考试迫在眉间,厨房暗淡无光,饭锅里还剩下渐渐干化的白粥,垃圾桶里有许多美奇牌的泡面包装纸。父亲人已消瘦,母亲在工作和家里来回奔波。然而,我和父亲始终没有说上一句话。有天放学,我把自己锁在阁楼间里复习考试范围。母亲端起刚煮好的饭菜,游说我和父亲道歉求和。 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什么。如同我曾经质问过母亲为何不与父亲离婚,结束这段错误的婚姻。母亲总以“你们还小,等你长大就懂”搪塞过去。而后,母亲在每次的争吵中妥协。即便是父亲的错,他始终没有向母亲说过一句对不起。凭什么,没做错事的人要向他说声抱歉? 我走进厨房,看见父亲坐在饭桌前用汤匙削着切片的鱼肉。我把嗓子压得很低沉,小声地对父亲说抱歉。父亲很冰冷,如同死去后冰冻处置的鱼,没有回复。片刻,他只是“嗯”地应声。我笑着,装作无事发生地和父亲道别后回房。 再一次回家,厨房里剩下父亲驼背的身影。这时的他已经越来越小,而母亲老早已回了新加坡。一次,父亲在厨房晕倒,他说他看见死去的爷爷,呼唤他不要过来。后几天,父亲去修船。回来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如从前年轻时那样矫健灵活。从船头望下去,他惶恐地不敢直接纵身跃过夹板,只能转身缓缓地从梯子爬到岸上。 老屋的镬因为没有人清扫,早已生了锈。爬满褐色的锈也在父亲的手上留下印迹。父亲说,年纪越大,斑纹一直出现。一次学校放假,我从加影的车站归来。新家的灯火光明,老爸为了迎接我煮了一道咖哩杂菜。颜色还是从前的颜色,但味道非彼时的昔日,吃起来更加灼热,舌头因为过多的糖分而更加沉重。 夜里,父亲已入睡。姐姐和弟弟说起这几个星期的遭遇。他们早已习惯父亲煮的菜。因为长期服药,父亲已丧失原有的味觉。甜的、咸的、辣的、酸的他的味蕾已经无法感受到真实。休假那几天,我看见父亲服药后在厕所里吐出一抹唾液。他说新药难以下咽,放进嘴里没多久就有一股强烈的苦涩入侵舌尖,而他方才吐出的是药的苦水。 我无法想像那些药的苦味,更不能想像父亲这席间的退休生活。 姐姐找了外面餐厅搭便当,每一天下午和晚餐都会有人负责将饭菜送过来家里。新家的厨房很大,与老家积累灰尘的厨房空间相比多出几平方米。 宵夜,我拿起从宿舍带来的杯面走进厨房盛热水。大大的厨房,没有声音,没有油烟。地板是干净的,人是稀少的,而记忆仿佛停留在父亲母亲的菜。不在这里,在老屋的厨房里。 相关文章: 戴晓珊/厨师的第二玩乐 邱向红/急症室夜行 Cristy/我要我们在一起
2月前
某夜阅读群组聊天讯息,手机忽然出现闪屏现象,屏幕忽然如星星般闪烁,随之陷入黑屏。翌日将手机送往维修店,技术员直称手机维修费用昂贵,劝我更换新手机。有恋旧情结的我拍了一张旧手机遗照并上传至限时动态,以当代年轻人告别旧物的方式更换新手机。这是爸爸离世后我所更换的第三台手机,所幸这个时代万物皆有网络备份,即便手机里头的软件数据更换了几处盘踞地,联络号码依然固守于手机聊天通讯录,其中包括爸爸的手机号码。 爸爸去世那年,我一度因为难过而删去他的手机号码,亦试过委屈时深夜摁下这组数字。通话嘟声响起,我急忙挂断电话。明知爸爸的手机已经放入遗物盒收在房里的保险箱,却贪婪地纯粹想听爸爸的声音而拨打这组号码。此刻,我想倘若冥界开通和凡间的网络讯号,可以让我和爸爸聊天,那该有多好。从前,爸爸的手机专线是我专属的求助电话,受到委屈时必然第一时间打给他,即使当年爸妈已经分居。爸爸下班后依然回家看我,若有时间会载我到学校上课,或者趁休息节到学校见我一面,差别仅在于他不再和我们同住了。 犹记得小学二年级,我因为抗拒到学校上课而被妈妈“毒打”。时针指向11,不肯更换校服的我惹怒了妈妈,平时温柔的妈妈发狠地用衣架鞭打我,我求助无门,只好拨电给工作的爸爸。爸爸骑着摩托从工作场合赶来,下了摩托匆匆挡在我面前,对妈妈说:“她不要去就不用去,少去一天不会怎样的!”妈妈心烦气躁,随手找来雨伞往我大腿鞭下。忘了我是怎么逃离“家暴”现场的,只记得当天我坐爸爸的摩托进入学校。身为家中幼女的我完全不清楚当时父母的感情早已出现裂痕,只知道爸爸不会回家。 我频密地以逃课为由,吸引爸爸回家,心里清楚,只要我拨通这组号码,爸爸必会赶到我面前。有一段时间,爸爸每个休息节定时出现在学校食堂,只为确保我有乖乖上课,他叮嘱我,别再惹妈妈生气了。爸爸永远不明白,我这么做只为让他回家。渐渐地,妈妈不再接听爸爸的电话,令我确切地感受到爸妈的感情恶化。当时的手机依然属于按键式,铃声响了好长一段时间,妈妈才将手机递给我,让我代替她接电话。妈妈曾让我转告爸爸别再打电话来,但我始终不敢把这句话传给爸爸。爸妈分居后依然心灵相通,也许爸爸感应到妈妈的反感,不久后,他便送我一部半触屏式手机,注册了我沿用至今的手机号,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机。此后,我每天傍晚都坐在外婆家的钢铁制秋千上等待爸爸给我拨电话,我和他的距离,像夕阳拉长的影子,越来越长,仅用电话线维系。每天等爸爸下班,似乎成为一种习惯,到后却演变为一种厌烦,一种逃避。 我开始效仿妈妈偶尔挂断爸爸的电话,不让他联系我,直至某天他突然爬上脸书,使用即时通讯信息跟进我的状态。人们常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想必他前世必定欠我不少债。无论我怎么以冷言冷语对他泼冷水,他依然对我不弃不离。爸爸去世前两天,我以文字拒绝了他的见面邀约,岂料不赴这趟约会,促成我心底对爸爸一辈子的遗憾。丧礼结束后,爸爸的遗物全数归我保管,唯独他的手机被妈妈锁在家中的保险箱。我想,妈妈应该对拒绝爸爸的来电,深感懊悔吧?奶奶曾说,爸爸非常珍视自己的手机,每天傍晚坐在公寓楼梯拨打电话总会笑得合不拢嘴。经奶奶描述,我才渐渐回想爸爸每回拨电时都会傻乎乎地笑着叫我一声“阿肥”,这把话筒传来的声音,成为我最怀念的空灵遗物。 知道电讯公司会自动删除不活跃的手机号码,我和妈妈就没有特地到电讯公司注销爸爸的手机号。或许我们依然希望爸爸能以数字的形态留在手机里,想他的时候,背一背这组数字,心里便不会感到孤独。面临爸爸的手机号分分钟被电讯公司注册的危机,后来的我学会把想对爸爸说的话,逐字输入爸爸的即时通讯聊天框。偶尔往上滚动昔日与爸爸的聊天记录,总会让自己倍感不孝。为什么我要拒绝爸爸的关心?我为什么要因为父母的婚姻状态,隔绝这段亲子关系?除了日记,我每天定时如赎罪似地在即时通讯平台发信息向爸爸忏悔,直到学会写作这门抒发管道,我才把对他的遗憾与自责,转入创作载体。 而今,每逢父亲节、爸爸生日、忌日、我的生日,或我在生活里碰上过不去的坎,以及开心或烦恼之事,我都会给他留言。冥界并不可能施恩,去允许接通逝者与生人的沟通方式,7年过去,我仍旧希望某日我与爸爸的对话框内,我输入的篮框文字旁会忽然出现爸爸的头像,证明他已经阅读我为他写下的文字。即时通讯推出更换昵称功能后,我把爸爸的账号名称改成“爸爸”,两个举重若轻的字眼。 或许对其它完整家庭的孩子而言,“爸爸”这称呼能轻易脱口,但是对我而言,这个称呼包含太多禁忌。我曾经在手机通讯录试图删去“爸爸”这两个字,或忽略这个称谓背后的联系数字,最终在他离世后矛盾地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层父女情缘。虽然我更换手机时弄丢了和爸爸的通话记录,但是即时通讯却保留了我和爸爸最后的聊天记录。倘若哪日手机备份功能不复存在,我想自己还能一字不漏地背出爸爸的电话号码,我曾经的求助专线。 相关文章: 金睿瑜/灵车上的父女 金睿瑜/稍息,立正
2月前
整理书橱,意外发现中学时代的试卷、作业和参考资料。被封印的时光倏忽解封,出土的也包括那一段湮远的青春记忆。其中一叠英语诗歌赏析资料,犹如散落大海的坐标,辐射而出的光,引领我穿过迷雾,穿过波浪,抵达少年诗的海岸—— 【Are You Still Playing Your Flute by Zurinah Hassan】 仿佛飘自过去,飘自田野的诘问,亟欲深究今时今日,或是未来的我,是否仍像年轻时那般,关心这个淌血的世界。城乡对立,族群分裂似乎是马来诗人写作的母题。国家文学奖得主的这首诗,幽幽响起清亮的笛声,源自荒凉败落的乡村,穿过冷森森的钢铁丛林,传入夜深无人的书房。 缘何诗中的女人想起爱人的笛声,感觉到的,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罪恶感(guilty)?难道是对那个男人不思进取的愤懑,还是这位诗人已经在纷乱的城人步伐中,迷失了自我?我想起当年一起朗诵这首诗的同班同学,如今已然把足印落拓在全球各大城市。那年毕业以后,我留在家乡目送他们远去,以为自己是失败者,只能长年困顿在这座小镇。这里十年如一日,时光极慢极缓,吞噬青年人的生命力,使人消沉,使人耽溺于安逸。 也许我们再也办不起下一场同学会,不妨让最美的最后印象停留在分离前夕。常常遥想多年以后,他们会历经何种天翻地覆的改变。一切原是人生中再自然不过的变化,但我却预知了大伙儿再度相遇时的无所适从。尔今,他们是否和诗中的叙事者一样,为了偷窥落日,窃听雨声,或者追念某一段时光而倍感guilty? 当保守势力逐步蚕食这一座北方之城,我无力扭转局势。我不是政客,没有发展家乡的宏观愿景,却怕那班同学始终将艺术,包括诗歌,与往昔、乡村、败落等印象死死挂钩,所以当人生步入下一个阶段,就会像孩子步入少年后放弃玩具,成年后放弃这座小镇那般,背离那年热衷的艺术创作。如今谈及诗歌,老同学们总是记起填鸭式应试教育逼迫他们背诗的不堪回忆。 于是,这是寄往远方的诘问,想问问大家—— 你是否仍然画着还未终结的漫画? 你是否仍然在舞台上翩然转圈? 你是否仍然唱着自己填词作曲的歌? 你是否仍然写着几首无关痛痒的诗? 你,是否仍然吹着你的牧笛? 【You Have Such a Quiet Eye by Bibsy Soenharjo】 自从读过这首英语诗,我便痴迷于其中的孤寂意境,想要投入白雪皑皑的天地,却不知美丽景色之下,竟然暗藏杀机。隐喻是危险的,隐喻会产生爱情,米兰昆德拉曾那样写过。然而那年,这种冰寒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绝对的诗界。 当年,另外两首中文现代诗同样让我反复念诵—— 〈阡陌〉:你是横的,我是纵的,你我分割了天体的四个方位/ ……/ 假如幸福也像一只白鸟/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们希望/ 纵然它们是长着翅膀的…… 〈移动海洋〉:海洋,因为痛苦/ 缩小成湖/ 湖,因为思念/ 缩小成一滴水/ 从蓝天滴落/ 我默默地归乡。 这两首极度安静的诗,具有鲜明线条,给读者一种垂直而下,急速下陷的视觉效果。我当时不喜欢诗人把诗写得如此阴郁负面,包括英语诗中的那双眼睛,如同薄冰初结的湖面,为何非得要隐藏两泓深邃的谎? Quiet,该译作安静,深沉,抑或深不可测?直到多年以后,我方知正确的答案。冰上漫舞,如同爱情,处处都是陷阱。我们终究明白诗歌,尤其是情诗,原是语言下的蛊。诗人精心策划,接收者则一步一步走向覆灭之途。 隐喻是会产生爱情的。人生所写的第一首诗,是英语老师Madam Lim布置的情人节功课。校规严禁恋爱,所以我们特别喜欢Madam Lim开明的教学风格,以一首情诗的篇幅,倾泻以整个中学时光无处宣泄的情愫。中学时代写情诗,有一种参与地下革命的错觉。最后我得到班内比赛的第三名,Madam Lim还手绘一颗少年羞于接受的红星星作为鼓励。自此我开启了诗之迷途。 多年以后,我始终未能分清这面湖与天地互相映照所生成的实相与虚影,所以宁可独自上路,不让自己成为陷落,或是置放陷阱的那个坏人。 【In the Midst of Hardship by Latiff Mohidin】 读这首英语诗,脑海自动产生联觉效应——眼前是昏黄晨霞,肌肤感受到雨后初晴的清凉。诗中的乡人如此乐天知命,在莽荒奔走一夜回归亚答屋时,竟然还能一派轻松点燃烟草,谈笑风生。 Madam Lim的英语课永远不会出现无聊的一时半刻。为了让我们对这首诗产生记忆点,她找来披头四的〈A Hard Days’  Night〉,牵强附和这首英文诗的意境。当年的收音机传来尽兴欢愉的摇滚乐,歌者的嗓音相当年轻,似乎才经历变声期不久。只是,我们都深明那绝对不是属于我们年代的歌声。3分钟的歌曲无法在我们稚浅的心灵泛起涟漪。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首披头四,预告我10年以后,迟来的披头狂热。后来读了他们的传记,才懂〈A Hard Days’  Night〉源自鼓手Ringo自创的新词,意为“忙碌一天之后的夜晚”。他们赶场的苦楚是past tense;那首英语诗写的则是present tense;而我们当时没有察觉,未来的挑战,已经由远而近…… 阴云如今已笼罩我们之上。当我自怨自艾,以为自己因职而深陷轮班制的泥泞,身边的许多好友原来也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夜班刷一刷手机,竟发现社交媒体是一片绿光的不眠之地。我们都在编织着明天的图景。某个夜班,曾读到某个朋友这样抱怨道:“星期日是上帝的休息日,不是我的。” 我们像诗中的那一家人,忙碌地寻找那一只白犀牛。它象征的,是未能染指的梦愿、身边人所寄望的俗世成就,抑或是走失的自己?它值得我们整夜跋涉湍流和森林,以光阴和生命作为抵押。天明曙光,回首向来萧瑟处,原来我们或多或少已经经历了失业、失恋、背叛、投资失败等成长之坎。而远方还有战争、集权、疾病……未来我们会身在何处?我们的白犀牛究竟已经逃到哪个不毛之地? 当时以为诗中所歌颂的苦命人只是以听天由命的态度,合理化盲目的积极主义。生活那么苦,缘何没想过改变,或向任何人争取。后来却开始明白,每日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是从来不会去逼问生命意义的。 【A Dead Crow by A.Samad Said】 那么多首英文诗当中,我只记得如上所述的三首,以及初中一时读过的这一首〈一只死去的昏鸦〉,对其他英语诗的印象一一阙如;就像那么多马来诗人当中,我只认得那位白须诗人A.Samad Said。 那是我人生中撞见的第一只黑鸟,死在邮政局的沟渠里。 直到后来,它竟然涅槃重生,停栖在我的六弦琴上,歌唱着解放黑人的抗议歌曲。第三只黑鸟平躺在广袤的荒田,因为被伴侣弃绝而无心留意身边的稻草人。第四只黑鸟魔幻般以13种方式闪现,和天地、雪山变幻位置和形貌。第五只黑鸟,穿越悠长悠长的时光隧道,阴影掠过的地方都是史诗的赋格。(注1) 似乎有诗的地方,总会有一只黑鸟。每个黄昏,大学医院的公园就会聚集一大群黑鸟,把绿色的树冠占领成一座黑色的塔。从高处下望,那里就像一口蓄满噪音的深井。每一只鸟仿佛都是不愿离去的魂。偶尔,窗玻璃前会平躺一只僵硬的鸟尸,生前它曾经疯狂地追求光明。 后来他们如此告知——为了服务人民,我们是无法选择落脚之地的。面对种种不利的政策,我们必须噤声,为了自己还有一份工作,仍有薪金可领而感恩。从宣誓自己将忠于工作那天伊始,我们就必须绝对服膺于高官的安排。所以有些人哪怕有家庭需要照看,仍然被调往远方服务多年,回家时被刚刚长大的孩子错当陌生人,笑问客从何处来。有些上诉者后来愤而离职。当局态度鲜明,如若不满,欢迎随时离开体制这个大笼子。留在牢笼的黑鸟,不见光明;摆脱官威,飞入更广阔天地的那一群,因为羽翼不够丰满,也未必足以穿透风雨,企及理想的纬度。 我们抓不到稳固的枝丫。留下,离开,或者转向似乎都是迫于无奈的选择。梦想落空,前途飘摇,成为同辈人的共同宿命。而时代正在改变,生命场域宛若万花筒一般变幻花样。不慎飞入这座矩阵,找不到出口的时候,我始终仰望头顶的一方光明。愤怒出诗人,面对不公不义,我会是那只继续发出不和谐异声,目光犀利,拒绝坠落的黑鸟。 所以,我继续读着、写着。 我不是教育家,说不清指定学生一年只读几首诗是不是精明的政策。太少,限制了阅读量;太多,怕是怕根本没有人会接触哪怕半阙诗篇。多年以后,我们都会忘记了明喻、暗喻、比拟、反复、头韵、双关、准押韵等修辞技巧,然而以我的某个朋友为例,遭遇生活的苦难,找不到生命价值时,她总会引用初中一读过的那首〈Life’s Brief Candle〉,以深黑的背景,咒骂人生的虚无。她也许没读过诗歌出处的《马克白》,不知道里头的故事更加绝望。 荒谬的是,中学教育往往过度强调正能量,我们接触的第一首诗,却是如此阴郁,悄然为人生定下基调。我们所谓诗歌无用,但每次消沉时,我们伸向空中尝试抓住的记忆残句,总像苦海中自我救赎的浮木断枝。我相信读得越多,便有更深厚强大的拯救力量。无论哪一种语言,诗都会承载些微的生命重量。没有文字与艺术的生命,轻盈得如此难以承受。 注: 1,第二只是披头四成员保罗麦卡尼的〈Blackbird〉;第三只是鲍勃迪伦的〈Black Crow Blues〉;第四只黑鸟来自美国诗人华莱士的〈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第五只黑鸟在张锦忠的〈黑鸟黑鸟穿过时间甬道唱着黑色的歌〉中掠过。 相关文章: 王晋恒/吃货物语 王晋恒/在桥上 王晋恒/后暴雨纪之歌
2月前
散文組推薦發表/只有我和影子記得 文◆黄佩榕(新山) 之一:小时、愧、歉 我的姐姐是位脑瘫儿童,小时候的我不知道,大人们解释了也不明白,只知道姐姐生病了,只知道她和其他人的姐姐不一样。她怕吵闹,讨厌陌生人,怕打雷,怕烟花,所以安安静静就是妈妈要求的标准。小孩子不能大哭大闹,可以玩乐但是不能大笑,因为这样会吵醒睡觉的姐姐。 虽然说不可以,但是小孩子最难做到的事情就是控制自己,有时候还是因为和哥哥玩闹而大喊大叫。当我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我会安静下来仔细去听楼梯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家里木制的楼梯发出“咿呀”的声响,眼睛死盯着门。等门打开时我和哥哥就会冲向角落,一边因为难忍恐惧而尖叫着,傻傻的缩在角落,还是会挨一顿打。 后来妈妈生了一场大病,没办法照顾姐姐,爸爸让我不去学校在家照顾姐姐。 四年级时的班主任是位很严肃的老师,哪怕站在她面前,我都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直到她命令我看着她。我会习惯性的用手攥紧自己的校裙,然后等着面前的人开始问话。问话的内容就是为什么自己没来学校,而且又没写请假单。 我说出爸爸已经为我准备好的答案,保证自己被老师问时能够回答。 “因为要照顾姐姐。” “为什么要照顾姐姐?”老师的表情凝重,蹙起眉形成两道重重的阴影,双眼直勾勾盯着我,在“照顾”两字上加重了语气,身子和脖子向前倾,左手微微张开且五指伸向我。我的裙子越攥越往上拉,因为紧张和害怕让呼吸不稳,这个问题爸爸没告诉我答案。我感觉鼻子开始泛酸,为什么姐姐需要我照顾?是因为她生病吗?还是因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最终在我要开口时,眼泪还是溢出眼眶,呜咽的说:“因为姐姐不会走路。” 之二:我不在的明天 以前,每天早上六时就要走到下一条路口等巴士,泛黄的路灯,车底下藏着的猫,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我的脚步声,是每一天机械式生活的安慰。巴士上,只坐着寥寥几人,他们垂着头,或是看着窗外,窗外的路灯,都无法让他们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早已腻烦了这样重复的日子。 到了学校,阴沉的走廊只会回荡我的脚步声,眼前却没有一盏明亮的灯,只能从昏暗等到天明。那时候的我讨厌学校,班上那位被蝴蝶围绕的孩子和我不一样,嘴边哪怕没有闪亮亮的话语,都能是最璨丽的一朵花。某一天花朵将话语制成一把刀,刺向角落里低头的人。她和蝴蝶们一起嘲笑这个人,引来班上所有人的目光,这时候的每一个目光都像是一根根刺,以前从没想过独处是原罪,恐怕就如命运一般,无法改变。此刻的画面彷佛回到了过去,某一天,某一刻,和现在被注视着的感受是多么的相似。 回到家里,没有一句话能说出口,张开嘴时那些话拥有和我一样的性子,只想往里钻,到深处最安逸的角落里沉眠,哪怕吐出舌头去钻牛角尖,都没有一句真话。母亲会难过的哭着说我就是外边捡来的,树生的,怎么就不会为家里着想;父亲说病痛缠身的人比我更痛苦。从此以后那些真心话就寄居在身体里一天天发酵,哪怕用手指往喉咙里扣都吐不出来。 我渴望消失,像电影里最后一缕的阳光在地平线上消亡,时而产生出我已经从躯壳中消失的解离状态,麻木行走的这个人已经不是我,此刻我移动着但是我的意识已经不存在了。静悄悄的,默许自己离开这副沉重的躯壳吧,哪怕被他人伤害也感受不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今天的我疲惫了,明天的我不在了,每一天都宛如是最后一天。 【方路点评】 这篇写得很好,写出成长过程的点滴,虽有些灰暗,但仍清晰、细腻的记录下来,照顾生病的姐姐,在学校被嘲笑,在家里面对父母亲的言语,甚至渴望消失,不要再受到伤害。
2月前
抵达之后,才发现这里的急诊部门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要说想像,其实只是大脑自动收集及复制过去在影视媒体上所见,最终叠加出的一个幻象。 急诊大门上的“KECEMASAN”像被镀上一层褪色的红光,视觉上传达不出意思背后的火急火燎之感。底下分几处站立的人影,或夹着烟,或窸窸窣窣咀嚼着各自的语言。除了救护车专用道,入口外的马路边都是违规停放的车辆。会夜半来看急诊的人,想必也不耐烦多转几圈去到楼层的停车场。C估计也是这么想,便先让我在门口下车,自己找停车位去。 踏入诊厅,天花板的日光灯有一半是灭的。凌晨一点多的等候区,只剩下寥寥几人,委身于昏暗的灯光下。都是孤魂野鬼,只求一碗投胎转世的汤药,好不再被这一世的疾病孽缘缠身。 远处半遮半掩的几个房间内,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我看见其中两个柜台有人,便走过去询问登记处在哪儿。穿护士制服的女子咕哝了几句,大概是要我去门口那里等。我知她不太想理会,目光转向另个窗口里的人。男人另一边的侧脸被电脑荧幕映照着,背光这一边的轮廓被黑暗渲染得模糊。他把肩膀缩得很低,似乎也想借着昏暗的灯光隐藏自己。 我有些绝望,胃里的翻搅已让我没法继续挺直腰杆,索性转身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耳旁的空气冷飕飕的,我把头压向双膝。真希望C快点过来。 怎么坐在这儿,登记了吗。C轻轻抓着我的肩膀。 不知道,他们叫我坐在这里等。 C跑到同样的柜台,把刚刚那两人从黑暗中唤出。看样子没问几句,又走了回来,估计是一样的结果。或许你是幽灵,他们才视你如无物。 那里是登记柜台,他们说要等一下,C指着另一边说道。我这才发现大门口的右侧还有个登记窗口,看上去还以为是刚从舞台后方推出来的布景,还未完全进入光照范围。 等了一会了,终于来了个护士。C陪着我走向登记柜台,往同个方向并行的还有一对印裔夫妻。见妻子挺着肚子,我把脚步放得更慢。排队的当儿,他们说什么我没听清,目光始终落在妻子圆鼓鼓的肚子上。 似乎感觉胃壁在绷紧,我下意识捂着肚子,突然害怕里头也有个不明生物在捣鬼。 我把身分证推入登记窗口,静待审问。我想起每一次看病,C都提醒我要尽可能跟医生具体描述,才不会遗漏任何症状导致误诊。而看急诊,更需要迫切的理由,得把情况说得严重些才好。总归是要把此生行过的善积过的德交代清楚,才能获得转世的资格。 什么症状?说这句话时,她头也不抬。 胃里又一阵翻搅,来的正是时候。我使尽全力将疼痛从胃里挤压出,经由口腔往外吐成一字一句的、零碎的马来语:肚子痛,腹部中间,早上开始,白天没那么严重,晚饭后加剧,痛得睡不着,每10分钟一次,每次15秒左右。我用上了我所记得的马来语单词细说我的情况。柜台护士一面听一面在键盘上啪啪敲打,敲出了大厅最响亮、最有节奏的声音。 领到排队号码,等同于这副身躯得到急诊认证,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睡不着啊?这是20分钟后医生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我以为这是只有夜半时才会从手机聊天窗口跳出的信息,多半来自暧昧对象。我们之间何时需要此类别有目的的关切?而她的语气更像是在嘲笑。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来气。前台登记人员写了这么多,她却挑中这一句来问,仿佛我是来治疗失眠。 我将刚刚在外头说的话向医生重复一遍,一模一样。毕竟练习过,这一次说起来通顺了不少。此刻所处的诊室比外头的等候间来得灯火通明,让人误以为所有的疼痛都能被照得一览无遗。 我怀疑是胃痛。 医生用了怀疑两个字,我自己倒是不曾怀疑过。也不是第一次了,起初症状上来时,毫无疑义,我知道胃又出了问题。只不过这一次有些异常,比之前的都难以忍受,不然也不会半夜两点多出现在这里。 是不是昨天忘了吃饭?她接着问道。 这话听着有些熟悉。我回想日常生活中,我们早已习惯为所有问题寻找一个看似合理且合适的理由。喉咙痛,是不是没喝水;头痛,是不是头发没吹干就去睡觉;皮肤过敏,是不是因为用了新买的洗脸霜;疾病缠身,是不是前世造了太多孽。以为锁定根源,就能药到病除,来世必换得福报。 看来我也要帮她寻思一个合适的理由:昨日的午餐迟吃了。这是个凑巧的事实。 有可能哦,肚子空空不能马上吃东西。仿佛达成某种共识,就是它了,肯定是它,没错。 之前也有过胃痛,但为什么这次不太一样?我问医生。我自知向来懂得照顾身体,昨日的午餐只是少有的例外。区区一个小过失,不该导向如此恶果,我想反复确认。 你要进一步检查吗?现在做的话,估计要两三个小时才知道结果。她语气轻浮。 她是在劝退我吗,一个想睡觉却胃痛得无法入睡之人,难道要耗费多3小时宝贵的睡眠时间做检查。我再也问不下去。不是所有问题都能轻松追溯到源头,疾病更是。 医生接着说可以为我打针,我说好。 她很快取来药物、针管、棉花、胶布、两只塑料手套,一只套上她的右手,一只用来绑紧我的手臂。我是那种不管抽血还是打针都会全程注视着的人。 这是什么药?直勾勾看着透明液体流入血管,我觉得自己有义务问清楚。她说了个英文单词,应该是药物名字,我当然没听过,也不懂。我其实想问,这是给止痛的,还是胃部治疗。但我放弃追问,这两者好像也没有差别。当我们决定把身体交付予他人,也要接受自己早已失去某种权力。我终于噤声。 压紧棉花,贴上胶布,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血管回归封闭的运作模式,那不知名的药物从此在我血管里无限循环。身体的疼痛,是否同样永劫回归? 我会开一些口服的药给你,回去好好睡觉吧。 我确实是来治疗失眠的。 离开诊室,我们到自动付款机付了款,拿着收据去领药。药剂师将每种药的服用方法和次数讲解一遍后,便一一装进一个小袋子,连同收据递给我。期间还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 越过诊厅,游魂依然各自藏匿。道阻且长,唯有黑暗才是疼痛最好的栖身之所。 启程返家时已过凌晨3点,我卷缩在汽车前座,睡意来袭。外头空气凛冽,昏黄的路灯照着这荒野之城,不为谁指路。那些夜里游荡的魑魅魍魉,白天又会幻化回人形,无痛无病,无所遁形。 相关文章: 邱向红/感冒时适合谈恋爱 邱向红/三行作文 邱向红/此处暂居
3月前
今天约了三个朋友一起吃晚餐,要给其中一人作简单的饯别。这些天一直下雨,晨间多数是那种毛毛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头上的力道非常轻微,几乎没有。倾盆只会在夜半熟睡时偶尔把我吵醒,我总在辨清当下是真的大雨而并非我自产的幻听后继续沉睡到天亮。 睡醒之后如果已经是晴天,那这天可能还会下雨。如果是阴天,下午却可能放晴。我喜欢这样联系现象然后总结经验,尽管并不总是正确的。 我猜测下午应该有雨,我和朋友的告别会因此更加应景,然而今天太阳始终热辣地处在一堆云层之前。驶出住宅区只有唯一路口。这条马路非常非常长,但可以看见尽头。不管是尽头还是半途,没有一片云层遮挡在路面形成的任何天然阴凉区,只有连续跟随零星几辆摩托拐弯而拐弯、停下而停下的车影。 我暂住吉隆坡的时候很少开车,那里每天每刻都在堵车。明明等待往前好像只用仅仅几秒,但回过神时电台已经不再播放同一首歌。刚刚本来在我前面的银色国民Myvi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一坨笨重的黑色保姆车。 一天天摧迫生活在现代化 缤纷星空抛低我寄存繁荣垃圾缸 白天在吉隆坡开车会导致晚间的一种副作用。临睡前我精神格外亢奋,不为自己作为一个外地人能在凶险的路况不出差错激动,我常常感受到后知后觉的烦躁和不安。 想到白天缺乏耐心而频频超车,有时也反省自己不应该开得太快。朋友安慰时速100其实还好,他们都说自己开过更快的,有110的、有120的。我问他们当下有什么想法,他们说开车这件事能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最多就是爽。 我在几次幻想自己来不及刹车而撞上小猫小狗的虚构画面中睡去。 这条路没有路牌,但大家叫它大路,可能因为它就是从这里去到市中心的唯一一条路。几年前父亲也是在这个时间点送我到市中心去补习的。下午5点左右至下山前的太阳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迎面驶过来的司机会看到我们这个方向的所有人——所有一致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坐在车里的人,源源不断地往路口开去。 “过了这条路就不会晒了。”W这样说。 我尝试回想拿到驾照之后我和父亲是否有过这种对话,我在右边而父亲在左边。 好像没有。父亲在的话,我一般都会选择偷懒不开车。不开车的话我就会玩手机或看小说。父亲不曾关心地问会不会太晒,或抱怨这个时间点未免也太晒了吧。他和所有传统的男性一模一样,沉默少言,往左拐后默默舒展开眼眉。 还算顺利地接上第二位朋友L,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一家韩式餐馆,剩下的C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是初中和高中同学,大家每次见面聊的事情都差不多,只是长大之后多了一种关于时间的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是几点的航班?从这里回澳洲要几个小时?有时差的对吧? 我们都没有点饮料,我就着一杯杯的凉白开,偶尔插入朋友的聊天。我发现我们频繁使用“回”这个字,明明这里本来才是我们的家。我问W找到工作了吗,她点头说以后就会一直住在Tasmania了,如果有更好的工作,也许会去更大的城市发展。 东马和西马其实有时差这件事情,我是21岁那年才切身体会到的。从小习惯5点吃晚饭,到外面散步一下天就会黑了。然而初来吉隆坡时,我围着小公园来回走了好久始终等不到天黑。 太阳下山有时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有次我趁天还亮着进了电梯,抵达12楼时走廊的感应灯却已经亮了起来。这里的夜空很少能看见星星,但如果我摘掉眼镜,也不是不能假装对面公寓那些模糊垂下的吊灯装饰就是一颗颗过分大的星星。 不过遇到太阳一瞬下山是非常非常稀有的事。 我后来仔细地回想过,那天公寓里的另外一台电梯正在维修,而我进去之时刚好碰上大家的下班时间。很多人进进出出,电梯停了又停,我和互不认识的邻居们因此共度众多电梯旅途中较为漫长的其中一程。我们都戴着口罩,狭小的空间并不宜人,有些邻居甚至还没抵达家的那层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 明明7已被按下,但到了七层时却不见有人出去。 偶尔我设想有位急匆匆的邻居,手里提着很多东西,大喊“等一下——”。声音比身影先到的他,在看到电梯满人后,会失望却得体地说一句:“没关系。” W说澳洲和这里的时差是3小时。几个马来西亚人在韩式餐厅谈论着澳洲生活,像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说的,现代人的生存处境漫无目的而荒唐。我说没关系,有空的话还是可以一起聊天的,不过是3小时的时差而已。大家笑着,没有人接话。我对自己说没关系。 晚上8点我有工作,聚餐到此结束。回程路上有个绿灯突然转黄,我没有来得及刹车,车尾擦边闯了红灯。 然而这天晚上睡前并没有虚构的任何画面。没有小猫小狗,也没有突然出现腿脚不好,却坚持自己过马路的老人。我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甚少会祈求时间可以倒退,在陌生的城市却总是容易为一件小事感到疲惫。 《小王子》说:“You know—one loves the sunset, when one is so sad……”长大后的这些年我一直摄入各种东西,现在好像已经变成一个情感肥胖的人。 我关闭重播无聊广告词的晚间电台,做起自己的车载音响。 天黑黑  欲落雨  天黑黑  黑黑 离开小时候  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想往后自己会模仿父亲当年载我到市中心补习一样,不戴墨镜,也不拉下挡板,认真地感受下山前太阳在脸上的一寸寸细微挪动。 当我们拐出这条路口,太阳就永远在我们身后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相关文章: 蔡晓玲/无人知晓 曾真/灯塔行 牛油/牛油的联想
3月前